銅豌豆儿

爱他就要虐他。
所谓爱之深虐之切。

【旧文】狗血虐楼片段

旧文旧文旧文,很久之前心血来潮写的片段,可以看着解闷。

[一]

明楼阖目靠在枕上,床头灯暖黄色的光线,笼罩着他疲惫的面容,白日里总是梳的一丝不乱的头发,此刻凌乱的蓬松着,有几绺汗湿了搭在前额上,显得憔悴而温柔。

墙上滴嗒嘀嗒的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明楼却被这该死的头痛折磨的迟迟难以入眠,左侧太阳穴持续尖锐的钻痛,左耳也针刺一样,伴随着阵阵耳鸣,上床时超剂量服用的三颗阿司匹林似乎没怎么见效,辗转了半个晚上,终于还是忍受不住,爬起来又去床头柜上摸药瓶。

然而起身时一阵头晕目眩,几乎从床上栽下去,忙乱中一把抓住了床头柜桌角才撑住了,桌上的水杯和药却都摔落下去,水洒杯碎,药瓶更是骨碌碌滚出老远。

明楼叹一口气,扶着床头缓了片刻,才又起身欲待下床去捡。

门却轻轻地开了,阿诚探身进来。

阿诚的卧房就在楼下,正对着明楼这间,他睡觉一向警醒,听见顶上水杯落地碎裂的一声响,立刻一跃而起,飞奔上楼。

“不是吃过药了吗,怎么还疼?”阿诚俯身捡起药瓶,几步抢过去扶着明楼坐回床上,顺手就抚上了他额头,“有点烧呢,都怪明台那小没良心的,居然真的敢朝大哥开枪!”

“这回真的难为他了,这股邪火总得让人家发出来吧……”明楼颓然地躺回靠枕上,手扶着额头,拇指用力顶着左侧太阳穴揉按着,“药,再给我两粒,不然今晚别想睡了。”

阿诚皱眉,“已经是过量服用了,再吃……这是药,可不是糖豆。你还是再去检查一下吧,总吃止疼药也不是办法。”

“在法国检查多少回了,还不就那么回事,单子你不都留着吗?”明楼被头痛扰的有些烦躁,伸手道,“别婆婆妈妈了,快点!”

阿诚纵然觉得不妥,然而看明楼拧着眉头,难受的脸色都变了,说话都是黯哑的气声,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拿出药瓶,拧开盖子,一个不小心牵扯到肩膀上伤,不禁“嘶”的吸了口冷气。

“怎么,给我看看!”明楼也顾不得头痛了,腾的坐起来,紧张地拉住他查看。

“没事,就是扯了一下。”阿诚不让看,把他推回去,“说多少回了,起来的时候别太急了,不头晕吗?一把年纪了还没个轻重。”

“臭小子,没大没小!”明楼到底是拉开阿诚睡衣看了伤口,确定没再出血才放心,“行了,你别在这里气我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明楼从他手里要过药瓶,自己倒出两颗填嘴里,伸手想要拿水,才记起水杯已经砸了,索性直接嚼咽了。

阿诚原本还想下去给他倒水,见状不禁愣住,“你这是什么绝招,不会平时半夜起来吃药的时候都是这个吃法吧?”

“你管我怎么吃,杀猪杀尾巴,各有各杀法。”明楼抬眼看看时间,已经一点半了,便催着阿诚回房休息,“快回去睡觉,明天还有的忙呢,南田这一死,藤田芳政还有76号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一边说着,就要起身。

阿诚看着他:“你又要干嘛?”

“我去冲个澡。”

“你烧糊涂了吧,三更半夜冲什么澡?”阿诚说着突然憬悟,伸手摸摸明楼后背,果然睡袍一片汗湿。

“我的大少爷,这个时候咱能先别讲究了吗,换件衣服赶紧睡吧,这都几点了还冲澡?本来就失眠,再一折腾还能睡着吗?刚才不还说明天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藤田芳政和汪曼春么,你放心,就算你身上有点汗味,估计汪曼春也不嫌弃,说不定还觉得是男人味呢。”阿诚一边数落着,一边打开衣橱找出一件新睡袍,扔给明楼。

“阿诚,你胆肥了啊。”明楼不接睡衣,只拿眼睛斜睨着阿诚。这要在平时,明长官的凌厉眼神,即便在阴森恐怖的76号,也是出了名的震慑人心,然而此刻,衣冠不整,满脸倦容,威严自然也大打折扣。

阿诚微笑道:“我不是担心你吗,你说你现在这个状态,万一再晕倒在浴室里边,我这一只手,可没法像上次一样抱你出来……”

[二]

上次……是两年前了吧,那件事明楼纠结了好久,身为军统出身的王牌特工,绝对无法接受洗个澡把自己洗晕了的事实,即便是情况特殊,他当时正是伤后恢复期,以及深秋天凉浴室门窗紧闭难免缺氧,然而还是……太叫人难堪了。

从小他在阿诚面前都是偶像一般的存在,习惯了这小子总是仰着头用崇拜依赖的目光望着自己……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长的这么英俊挺拔,已经不再需要大哥为他挡风遮雨了,反而是他开始用坚实的肩膀,为大哥分担烦忧……明楼欣慰于他的成长,只是他的成长,也是在催着自己走下坡路啊,自从那次重伤之后,除了这磨人的头痛病,明楼明显感觉得出身体机能各个方面的衰退,起初他还信心满满,期待着痊愈之后会恢复如初,然而一个月又一个月,两年的时间都过去了,虽然法国的主治医师对他的恢复情况评价极高,但他还是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就是他,明楼,再也不可能是从前如虎如豹的高级特工了,如今真要拼身手的话,别说明楼,只怕他连明台那小子都打不过了。

当然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最紧要的是智慧而不是几分蛮力,然而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实在糟糕透了,就像那天三个人打网球,人家两个小伙子都面不改色的,自己却已经满头大汗,甚至需要暗自调节呼吸才没让人听出喘来,以至于第二天明堂大哥来访,当着他的面感叹人过四十体力不济的时候,明楼竟心虚地算了算自己的年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上了年纪了。

阿诚话一出口就知道坏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条件反射地跳开两步,硬着头皮等着明楼骂他,谁知明楼却静静地没出声,低了头,嘴角微微一牵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反而轻轻叹了口气。

阿诚跟了他近二十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不由得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

即使是两年前那次,那么重的伤,命悬一线,也并没见他这么……竟似有些落寞的意味。

两年前那次意外,阿诚直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每次回想起明楼满身鲜血一动不动的样子,还是心如刀绞。

那次明楼带领他的小队执行特殊任务,因为拆弹小组的计算失误,一枚炸弹在距离明楼不到五米的地方爆炸。当阿诚冲过去抱起他的时候,只看见他全身上下到处都是不断晕染开来的血迹,分不清究竟有几处伤口,阿诚慌的脑中一片空白,靠残存的理智抱着明楼冲出去。

那一次,如果不是抢救及时,如果不是在医疗相对发达的法国,后果真是不敢想象。冗长焦灼的手术过程对阿诚来说,简直比这一生经历过的所有的暗夜加起来还要煎熬,一共从明楼身体上取出十一块炸弹残片,最危险的一片,已经刺穿了右心室壁膜。

术后严重的贫血和为了修复心脏而进行的二次手术,严重摧毁了明楼的健康,他在法国休养了大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为了给他补身子,阿诚几乎尝试过所有的食疗食谱,很多时候明楼吃不下,阿诚也不气馁,换种材料继续做,直做到他不得不吃为止。记得刚回上海的时候,大姐曾在饭桌上不能置信地问:“我养了你三十年都不见你长肉,怎么去法国几年倒胖了,法国菜就那么好吃?”

这话听在阿诚的耳中却是无比的心疼,没有人知道,大哥是躺在病床上被他软硬兼施地,好不容易才喂出了点肉来。

[三]回过头来一发浴室晕倒小剧场-------

法国,深秋,巴黎。

那是个沉闷的阴雨天。

天气不好,重庆那边传来的消息也不好。军统情报处上海站失败暴露,多人被捕,王天风下落未明。

从下午得到这个消息,明楼就一言不发,久久地站在二楼落地窗前,留给阿诚一个凝重的背影。

阿诚与王天风没什么直接接触,对他知之甚少,偶尔听明楼提到他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地说“那个该死的疯子”。能让明楼咬牙切齿的人,肯定不简单。而这一次,面对“疯子”生死未卜的消息,大哥的表现又绝非两个水火不容的对头之间该有的幸灾乐祸,反而是深深的担忧。

阿诚不知道他们两人在军统共事的那两年经历过些什么,但是可以推测,绝不只有相互憎恨,必定还有惺惺相惜的成分在里头。

这个想法让阿诚的心情也瞬间低落下去。

阿诚甚至突然生出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在大哥的精神世界里,或许只有王天风那样的人,才有资格与他并肩而立,而自己和明台,再怎么被珍视,也不过是他的臂膀,羽翼。

“大哥……”阿诚气恼的叫了一声,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只是对着自己的心一句自语。

没有人知道,“大哥”这两个字,对阿诚来讲意味着什么。小时候每次家里聚会,明堂或者其他远房近支的兄长来,大姐让他们叫人,平时温厚乖顺的阿诚总是执拗地抿紧嘴唇,不肯叫出“大哥”这两个字。没有人明白,在他的心目中,“大哥”这个位子是只属于明楼的。在他最无助绝望的时候,是明楼从那灰暗梦魇中把他解救出来,他永远都记得明楼向他伸出双手时,眼睛里那温暖如春的微笑和疼惜,那是他即使做梦都未曾奢求过的关怀目光。

“大哥”这两个字,不止是嘴里叫叫,更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

和明台不一样,阿诚一直都不知道,是明台更幸运,还是自己更贪心。明台总是可以任性的伸出小手,对大哥说“我要”,而阿诚却从来不会,他从来不会主动问大哥要什么东西,然而他的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暗自努力,努力追赶大哥的脚步,期盼着有一天,能昂首挺胸地与大哥站在同一高度上,可以用自己的肩膀挨着他的肩膀,自己的眼睛对视着他的眼睛。甚至,他甚至幻想着,终有一天,他也可以那样问大哥,“你想要什么?”就像每一次大哥宠溺的笑着,满足了明台的愿望之后,转过头来问他那样。

这么多年来,他像追赶太阳一样追赶着明楼的脚步。明楼学术精纯通晓四国语言,他便也努力奋进学习外语;明楼成为王牌特工,他便也苦练身手和枪法;小时候喜欢涂涂画画,明楼随口夸一句,他便到现在也不会放下;他本性原是安静腼腆的性子,为了配合明楼的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他便也学会虚与委蛇……他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跟得上他。然而……连那个疯子都能够令他情绪激动,自己却还是仿佛够不到他的心。

阿诚在明楼背后站了很久,脸色阴晴不定的变幻着,最终又收敛无声。

原本是心里堵着这口气,不想理他,转了转身子想走,最终又还是放心不下他的身体。

手术之后这才两个月,受伤大量失血造成的严重贫血和为了修复心脏而做的二次手术,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每天自己盯着他按时输液服药加上不遗余力的食补,到现在虽然恢复了好多,但血色素还是一直偏低,起身蹲下的动作急了就会头晕。这会儿居然还站在窗跟前,一站就这么久……

站那么久……居然还是为了一个疯子!

阿诚压制着心头的恼火,搬了一张椅子过去,拉着明楼坐下。

深秋的空气中已经带着几分寒意,窗扇也没有关严,一走近便感觉到一股细幽幽的凉风在萦回,阿诚忙又去拿了一件毛衣给他披在身上。

明楼皱眉,思绪似乎尚未完全从方才的深思中抽离出来,眼神还有点迷茫,下意识地推开毛衣,“热,穿不住。”

“热什么热,这都什么季节了,自己身体什么状况能不能有点数!”阿诚虽然尽量压制,心底那莫名的气恼还是从他低沉的嗓音了流露出来。

“你小子吃枪药了!”明楼这才注意到阿诚的小情绪,眉头一挑本欲说他,但抬眼对上他那双难掩落寞的眼睛,心便软了。这两个月确实难为他了,日夜照料不说,更辛苦的是始终担着一颗心落不安稳……明楼心里一软,眼神便也柔和下来,无声一叹,抬手又把毛衣披回去。

阿诚受不了明楼这温和(其实想说温柔)的一叹,再加上他嘴角微微勾起的笑意,心里那股火顿时发不出来了,低头倒了一杯热水塞给他,便转身下楼去了。

明楼捧着那杯热水,手心里却直往外出汗,方才他对阿诚说热,并不是逞强不知自惜,确实是本来就觉热的有些汗津津的,那件厚毛衣往身上一披,更是热的烦躁,想脱,想想阿诚那副气恼的小模样,又忍住,坐了一会儿,终于捂的后背额头直出汗。

明楼起身从楼梯上往下看了看,没见阿诚的影子,只有厨房那边传来菜板叮当的微响,想必在准备晚餐。

明楼决定趁这功夫先去冲个澡。

阿诚端着晚饭上来,找不到明楼,转了一圈才发现浴室里边的水声。

“天还没黑洗的什么澡……”阿诚嘟哝一句,把饭菜放在桌上,“大哥,吃饭了,你动作快点啊!”朝浴室喊了一声,阿诚又下楼去盛汤,准备就绪之后还不见明楼出来,便来到浴室外面敲门,

“大哥,怎么还没好,磨蹭什么呢?”

明楼已经听见阿诚在门外叫唤,并不是他想磨蹭,只是突然头晕的厉害,满室雾气缭绕中,眩晕憋闷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想着或许打开窗子透点气会好些,可是往窗边走了两步便虚乏的几乎脱力,踉跄着扶住了水滑的大理石墙面。

“阿诚……”他本来想自己缓一缓就好的,刚才为了披件毛衣那小子都差点要跟他急,这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头晕,不更得小题大做……然而明楼扶着墙壁站了一阵,非但丝毫没缓和,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头晕目眩的几乎睁不开眼睛,左侧太阳穴也开始一阵紧似一阵的锐痛,耳中一片轰鸣。

“阿诚!”明楼预感不好,向着门口的方向摸了两步,眼前一黑便摔了下去。

外面的阿诚只听见木质的门板似乎被重重的拍了一巴掌,接着便是混合着水声的一声闷响,连同稀里哗啦摔了东西的声音。

阿诚大惊,忙一把推开浴室的门冲了进去,入眼便是明楼一动不动倒在地上的情景!门边的毛巾架衣架都被扯倒在地!阿诚这一惊非同小可,直吓的心肝都颤了,慌忙上去将人抱起。

“大哥,大哥!”连叫了几声都没反应,也顾不得水滴淋漓,一把抄起来抱进卧室床上。

明楼身上很烫,白皙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嫣红,阿诚一抱就知道是发烧了,不由得暗骂自己粗心,难怪他会说热,穿不住毛衣,想必那会儿就已经烧着了。这个豪门大少一向衣来伸手饭来饭来张口娇养惯了,虽说在大姐手里从来都是最不被纵容的那一个,但也只体现在精神层面,生活上,绝对是个生活残废。连自己发烧了都能感觉不出!

阿诚把明楼平放床上,拉过被子裹住,首先便是扑到电话上给他的主治医生雷蒙打电话。电话那头镇定的声音,让阿诚焦灼的心稍稍定了一些,雷蒙医生保证会在15分钟之内赶到,并叮嘱他让病人平躺,量体温,测血压,最后来了一句:“听说你们中国人鼻子下方有个穴位叫人中,你或许可以试试。”

阿诚扑回床上,大拇指对准明楼人中掐了下去,起初不舍得使劲,没反应,便乍着胆子使劲一掐,果然便见明楼轻轻一颤,皱眉,呻吟般地呼了一口气。阿诚大喜,在他耳边叫道:“大哥,大哥,醒醒!快醒来,大哥!”

明楼的意识渐渐回复,只是浑身乏力的动不了,想睁开眼睛,挣扎了一番也只能作罢。

阿诚见他眼睫颤颤,嘴唇微微翕动,忙俯身把耳朵凑过去,只听明楼说的是:“小点声……本来就耳鸣……”

还知道抱怨,就说明是没有大事了。阿诚一半心放了下来。

阿诚从来不知道15分钟的时间这么长,简直像等了一个世纪。

雷蒙医生是一个胖乎乎的高大老头,花白的栗棕色头发,带着副玳瑁眼镜,一身学者风范,即使笑容和蔼也让人觉得肃然起敬。

阿诚头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如果明楼不要回国,继续在巴黎做他的学者教授,或者有一天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雷蒙医生仔细地做了检查,轮到胸部触诊的时候,一拉被子,他便怔住了,虽然只掀开半截,但还是看的出来,明楼的身体明显是luo着的。

雷蒙医生手顿了顿,又接着检查。

明楼横竖是昏昏沉沉的,除了难受别的也顾不上了,倒把阿诚尴尬的直摸鼻子。暗骂自己粗心,都没想到给大哥套件衣服。

雷蒙医生检查完毕,输上液,并在药液里加了镇定剂,让他沉沉睡去。又观察了一阵,确定明楼的血压已经有所回升稳定,雷蒙医生便起身告辞。

阿诚送到大门外,只是临上车了,雷蒙医生却似乎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雷蒙医生,有什么话,您不妨直说,是不是大哥的身体……”阿诚见他这样,心里顿是七上八下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不好的猜测。

“哦不,不是的,请不要紧张,与明先生的病情无关,我其实是想说……请原谅我的冒昧,你知道,明先生现在的健康状况,并不适宜做剧烈运动,尤其是……”雷蒙沉吟着,意味深长的望了阿诚一眼,认真地道,“我理解,或许我的言辞有些冒昧了,但是,请相信我只是善意的提醒……”

阿诚足足懵了两分钟,才明白过来雷蒙医生的“深意”,顿是窘的面红耳赤,有心想辩解,但雷蒙医生一脸完全理解的恳切表情,摆明是不会相信任何欲盖弥彰的解释。

阿诚红着脸送走雷蒙医生,返身回到楼上。

因为明楼晕倒时擦伤了额角和手肘,有点轻微出血,雷蒙医生给留了几瓶药水。阿诚便用棉签沾着,小心地给他清理伤处。都处理好了,便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静静地端详着明楼的脸庞。虽然从小就在身边长大的,但是也只有这两个月来才有这么多机会,在他昏迷或者沉睡的时候,肆无忌惮的凝望他的面容。

一直就认为大哥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小时候每次和明台一起被大姐带着出门,逢有太太们夸:“好漂亮的两个孩子呀,你们明家真好风水,养花养牡丹,养草是兰草。”这时候小阿诚总会低声的嘟哝一句:“你还没见着我大哥呢。”小小的心眼里,真觉得大哥什么都是最好的,生的最漂亮,长的最高大,肩膀最宽阔……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无所不能的大哥,也会这样面无血色的躺在自己面前。

不过,这样的大哥,五官线条少了些硬朗凌厉,多了几分温暖柔和,却比平时更加……
阿诚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起雷蒙医生的“医嘱”,此时尴尬过后,竟无端生出丝丝奇妙的窃喜……

鬼使神差的,阿诚竟然伸出手去,修长隽永的指尖,轻轻抚上大哥宽阔的额头,威严的眉梢,
温柔的眼角……

[四][赌局]

他总骂他是疯子,总是不肯承认,其实他们从骨子里是同一种人。

都是为了完成大局,能够狠心把自己都搭进去的那种人。

疯狂的搭掉自己,或者冷静的搭掉自己,又有什么分别?

王天风一直觉得庆幸,明楼是他的战友,而不是敌人。庆幸在明楼老谋深算老奸巨猾的面目底下,是有着一腔热血的。这个人,谋大局,是国手。倘若谋私利,必将是枭雄。

王天风宁愿跟曰本鬼子一个加强营斗,也不愿跟一个明楼斗。

当然斗嘴斗气是另外一回事。

王天风是一看见明楼就来气,想必明楼也是。

记得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名流云集的舞会上,大上海最奢靡腐朽的贵族气息流淌在奢华的大厅里。王天风新学会跳华尔兹,正揽着一位女士纤细的腰肢在舞池里徜徉,一抬头突然看见对面也正在跳舞的明楼。王天风永远都记得当时明楼脸上那令人生厌的笑容,他含笑望着王天风,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是在暗示他,他知道他的一切。

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居然敢用这样自以为是的目光看着他。王天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的火却是一窜一窜的往上冒。本来就瞧不上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败家子,这家伙一看饮酒时的做派和跳舞时“风度翩翩”的鬼样子,就知道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徒生就一副好皮囊,白学几句洋文会泡妞,究竟于家于国何益?

一见面就没有好印象,接下去还怎么合作?王天风真不明白局座怎么想的,给他安排这么个绣花枕头做搭档!

后面的相处进一步验证了王天风的推测,这人就是一地地道道的败家子。

一起出任务的头天晚上,在洗手间洗衣服。两件衣服能倒进去半袋皂角粉,满盆子里白泡泡堆的像座小山,他人更是,挽着袖口扎煞着手,一副与汝偕亡的架势,衣袖前襟上也都是泡沫。

王天风心中的鄙夷,控制不住的直从眼睛里往外溢。而这家伙居然还能笑的出来,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好像放多了点,这东西连个使用说明都没有。”

“明大少爷,是不是出门忘了带奶妈呀?”王天风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明楼当然听得出来王天风话里的嘲讽,长眉一挑,回道:“不是有王站长在这儿吗,要什么奶妈呀!我正想去向您讨教呢,您就来了。”

“呵,活儿干不利索,嘴皮子倒挺利索!”

“不敢不敢,我们明家祖传的笨嘴拙舌,若论嘴皮子,也就只有从前我父亲的二姨太太,勉强能与王站长一较高下。”

如此这般言来语去,从指桑骂槐到针锋相对,最后竟至大打出手。

不得不说,那一架打完之后,王天风对明楼的纨绔子弟的印象倒是有所改观,别看这大少爷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干点活儿费老了劲,打架倒是绝不含糊。

两个人就连打架也是完全不同的路子。

王天风擅长以攻为守,也就是用凌厉的攻击来代替防御,一上来就是拼命的压制。而明楼确实攻守兼备,进退缜密,一步一步将对手逼入绝地。

旗鼓相当的两个人,最终打了个精疲力竭。

王天风红着脸喘着粗气咆哮:“你服不服,少爷!”

明楼也是发型凌乱仪态尽失,“占到便宜再说吧,疯子!”

“疯子”这称呼,就是从那叫开的。

转眼多年的时光过去了,不知道那少爷是不是还保持着当年的战斗水准……王天风知道两年前他在巴黎受过重伤,不知道康复彻底了没有……

王天风站在乡村俱乐部的会客厅里,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茵茵的草坪。心里想着事情,倒也不觉得时间漫长,没过多久,便看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开进大门,停在楼前,阿诚先下了车,快步过来打开车门,接着便见一身深色厚尼大衣的明楼,从后座从容下来。

王天风就这样隔着窗子看着他越过草地,一步一步走过来。

多年不见,变化还是有的,除了身材比从前微胖些,便是他那种四平八稳仿佛一切皆在掌控的气度,从眼睛里,随着血液流遍了周身,如今就连他的身影和他走路的步子,都散发着这种气息。

没见面的时候,心里还有些牵挂,及至见了面,却又一句好话也不肯好好说。

………………………………………………

“老子真想,一刀一刀,剐了你!”

王天风听着明楼一字一字从慢慢的吐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像是从心上拔下来的钝刀子,带着撕裂的疼痛和淋漓的血迹。他知道,这一次,为明台的事情,明楼是真的恨他了。

破天荒头一次,王天风面对明楼的怒骂没有回嘴,而只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着,目光定格在明楼按着桌子的手上,修长的手指,因为愤怒而攥的骨节都发白,甚至,在微微地颤抖……

王天风一惊,一个出色的特工,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保持双手的稳定,因为哪怕一丝细微的颤抖,都极有可能会送了自己的命!

明楼是何等冷静理智的人,当年就算面对最危险的敌人最危急的时刻,命悬一线,他的手都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颤抖……

王天风猛地抬头看向明楼,这才发现明楼的脸色,已经苍白的可怕,呼吸也突然变得有些紊乱,微微皱起的眉头流露出隐忍神色。

“明楼?”王天风忙站起身来,伸手想要去扶他。

明楼却退后一步避开了,抬起一只手抵住胸口,撑着桌子微微弯下腰去,反复深呼吸几次,才终于从那阵突如其来的心悸中缓过来

“你……还好吧……”这么多年来,王天风头一次动用了这么温和关切的语气跟明楼说话。
明楼听了却只觉得讽刺,笑着摇摇头,“不好,”他扶住桌子坐回椅子上,“一直都不好。”

“对不起。”王天风望着明楼的眼睛,平静地道。

明楼挑眉,“这不是你的风格。”

“这件事,算我欠你的。但我绝不会改变我的计划。明台是个很优秀的孩子,我明白,可我更加明白的是,当前上海的斗争形势,一个统筹全局的掌舵人,远比一个优秀的特工,更加难得也更值得我们拼尽全力去保护。我绝不会同意你的自杀计划,你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明楼,你我都知道,既然走上了这条道路,就注定不能回头,哪怕手足尽断,也只能咬牙走下去……”

“好一个手足尽断,你这个该死的疯子,”明楼苦笑摇头,仿佛连骂人的力气也已经没有了,

“手足尽断,你就不怕我流尽鲜血而死吗?”

“你不会。”王天风看着他,目光灼灼,“如果你是个心志不坚的人,你早就已经死了。”

“先生,您该走了。”

在外人面前,阿诚总是称明楼为“先生”,显见他是有意强调王天风是外人。

明楼不再说什么,站起身来。

王天风也立刻起身,向明楼伸出手去。

打了那么久的交道,今天是第一次这样客气。

明楼当然明白,死间计划一旦开启,九死一生,再不客气点,只怕以后都未必有机会了。

“抗战必胜。”

“抗战必胜。”

两只手握在一起,一个温热,一个冰凉,却是同样的坚定有力。

阿诚适时地递上大衣,错后一步跟这他往外走。刚一抬脚却被拉住,王天风迅速凑近他耳边
低声说了一句话。阿诚一怔,随即凝重的点点头。

王天风那句话说的是:“他刚才心脏不舒服。”

[五]

回去的路上,明楼一言不发,靠在后座上,手支着额头,闭目养神。阿诚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他。

到家停了车,明楼犹自闭着眼睛恍若未觉。阿诚便也不出声,静静地坐着陪他。

许久,明楼才发觉车已经停在自家院子里,抬眼见阿诚正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便微微一笑,温声道:“走吧,大姐等着我们吃饭呢。”

明镜早就从二楼的窗子里看见明楼的车进了门,停车后却久久不见人下来。及至下车进门,明镜便格外留了心,注意到明楼的脸色不好,话也不爱说,饭更是吃的勉强,显而易见是为了敷衍自己,磨磨蹭蹭地吃了小半碗米饭便放下了筷子。

明镜终于忍不住问道:“明楼,你是不是不舒服呀?”

明楼打叠起精神,给姐姐一个轻松的笑容,“没有,就是有点累了,没胃口,你们继续吃,
我先去休息一会儿。”

如果换成明台,明镜一定有办法哄着逼着再喂几口,然而面对明楼……并不是疏远,却真的难以更加亲昵。这也是为什么在大家眼中都觉得明镜对捡来的明台更加宠昵,对明楼却总是严厉。其实明镜也只有在教训这个大弟弟的时候,听着他低头认错、做小伏低地拿话哄自己开心,只有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这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除此之外更多的时候,她都觉得看不透他。

从小他就是主意大着的孩子,表面看着斯文有礼的样子,骨子里却是说一不二的强势。

这三个孩子小时候最省心的只有阿诚,明台贪玩调皮自不必提,明楼虽然并不顽皮,做事情却是最无视家规明知故犯敢于先斩后奏的那一个。逢有犯了规矩被明镜责骂甚至挨打,明台总是鬼马精灵立刻求饶,顺便再撒上一娇,准叫明镜多云转晴。明楼也求饶,也认错,但是他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告诉明镜,他这么做不过是因为摸透了大姐脾气而采取的有效措施,事实上他要做的事要走的路,绝不会因为挨几鞭子而有所动摇。

明镜常常在想,一生清正的父亲,怎么会养出这么个皮里阳秋的儿子?难道是遗传自母亲?明楼相貌便随母亲多些……母亲是名门闺秀贤良淑德,但若论心智,倒真的是聪慧的连父亲都常常自叹弗如的……

明镜痛恨明楼的皮里阳秋,不止一次勒令他“在家里的时候好好说人话”,然而内心深处也未尝不隐隐感叹,倘若今日执掌明家的是他,以他的诡谲手段,明家自当有另外一番轰轰烈烈也未可知。

气归气,心疼也是真的心疼,只是没有办法像对明台那样,搂过来摸摸头顶好好安慰。
明镜也吃不下了,放下筷子,叹一口气,问阿诚道:“他是不是又头痛了?好好的怎么落下这么个病根?你赶快给苏医生打电话叫她过来看看……”

阿诚忙道:“不用,大哥有药。”

“那你过会儿上去看着他吃,他呀从小最讨厌吃药。从前咱们家那只波斯猫嘟嘟,每次明楼生病吃药,嘟嘟就得拉肚子,别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那么漂亮的一只大猫,让他给我药死了……”

“大姐,我吃饱了,我这就上楼看着大哥去!”阿诚见她越说越跑题,渐渐难以判断到底是心疼弟弟还是大猫,再说下去难保会不会冲上去找明楼算旧账。阿诚不敢久留,扔下筷子溜之大吉。

阿诚门也没敲便直接进了明楼的卧室,进门便看见房间里一片凌乱,床头柜和五斗橱的抽屉都打开着,东西翻的乱七八糟有些还掉到地上,而明楼本人,正弯腰趴在衣橱里翻里边那两个小格子。

“大哥,你找什么呢?”

“嗯?”明楼听见阿诚的声音忙起身回头,动作太急了却是立刻引起一阵眩晕,身体一晃就势坐在了一叠衣服上。

“大哥,你没事吧?”阿诚几乎同时也是立刻拉住了他的胳膊,又急又气的变了脸道,“跟你说多少次了,起来的时候慢点,你着什么急!”

明楼皱眉道:“你怎么连门也不敲,吓我一跳。”

阿诚斜眼瞅这他道:“吓一跳?你找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还怕我看见?”

明楼不耐烦地道:“少贫嘴,我今天累了没精神收拾你。”

阿诚当然知道他有多累,不但身体累,心也累,眼见他眉眼之间全是疲倦神色,心里一疼,
语气便也温软了;“累了还不快歇着,翻箱倒柜的找什么呢?不是我笑你,你连自己袜子放在哪儿都不知道吧,找什么,问问我不就行了?”

明楼略一沉吟,微笑道:“也没什么,不是要紧的东西……”

话未说完,便见阿诚回身从床下拖出一个黑色牛皮箱子,打开里面的夹层拿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几个药瓶,阿诚伸手取出其中一个,“是在找它吗?”

明楼在找的的确是这个,这是离开巴黎的时候,雷蒙医生怕他旧病复发特意给他预备的,而阿诚拿出来的这瓶正是缓解心悸头晕等心脏不适症状的。

“你……怎么知道……”明楼见瞒不过他,只好伸手接过来。

“怎么,还打算瞒着我?”阿诚从鼻子里轻轻的哼了一声,年轻英俊的脸庞冷的像挂了霜。别看他平日里总是温厚平和的谦谦君子风度,真要变了脸的时候,却是比任何人都难哄。嘴角一抿,简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明楼自觉有些理亏,只瞅了他一眼,却是没有底气并且也不忍心跟他争执。

阿诚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把明楼从衣服上拉起来,扶到床上。原本明楼是不想用他扶的,又没虚弱到不能走的地步……然而瞥见阿诚冷峻的面容,以他对自己这个弟弟的牛脾气的了解,这个时候实在不宜火上浇油,便也只好由得他。

阿诚把明楼扶回床边坐下,转身取过水杯倒上温水,又从衣橱里边找出睡袍给他放在枕头旁边,然后扭头便走。

“你站住!”明楼知道他生气,也已经准备好听他的埋怨,但是阿诚却没有一句话的埋怨,只有冷漠,这简直比任何的争吵埋怨都更令人无法忍受,这个臭小子,果然知道怎么气自己!

明楼不悦地皱眉,“你干什么,甩脸子给我看么?”

阿诚站住,冷冷的道:“阿诚不敢,阿诚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什么身份!”明楼这下是真的怒了,腾的站起来,厉声道:“你是不是又想说,在明家你只是个下人!——你,你要是有气,要是有怨,要是觉得……觉得不公,觉得大哥做得不对,你都可以说,哪怕你跟我吵,何苦说这样的话来……来轻贱自己!这些年,在明家,谁拿你当过下人对待?我对你的……我对你……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怕大姐听到伤心吗?”

明楼这一口气涌上心头,只觉胸口像被利器搅了一把似的,痛楚难支,抬手想按,又硬生生止住。然而这一痛,却让他从盛怒中拉回几分理智。

阿诚这句顺嘴溜出来的话,固然是带着怨气的,然而更多还是使使性子罢了,他只是因为自己身体不适瞒着他而气恼,未必就真的是跟他计较下不下人的这点所谓身份问题。他的阿诚是他一手带着长大的,他就像溪水一样澄澈,像磐石一样坚韧,别人待他半分好处他都会终生铭记,又怎会真的跟爱他护他养他教他的大哥大姐去计较孰多孰少?所谓口不择言的“埋怨”,不过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受了委屈时发的小脾气而已。除了大哥,他还能向谁发脾气去?

这么一想,明楼非但怒火全消,简直是心疼起来。阿诚从小就是最让人放心最没脾气的孩子,大姐常夸他乖顺,然而明楼却知道,他压根就不是什么乖顺,乖顺也只是在大姐面前罢了,与其说他乖顺,不如说是清冷,十几岁的孩子,看人的眼神就常常于礼貌的微笑之余流露着疏离。唯有看向明楼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有毫不设防的温暖火焰燃起,而这团火,是明楼用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恳切关怀和推心置腹才终于换来的。

明楼的用心良苦,不在与给阿诚锦衣玉食,而是要给他自尊和自信,给他完整的人格。所以,“下人”这个词汇,与其说阿诚在乎,还不如说是明楼在乎。

其实阿诚话一出口就知道说的有点过火了。上次因为桂姨的事情他说了一句“我就是个下人”,就已经引得明楼动容痛心,今天却又哪儿疼打哪儿的又再提起这茬……眼看着明楼瞬间苍白了脸,气的几乎语无伦次的模样,阿诚简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本来是生气他身体不适却不第一时间告诉自己,恨透了他那什么事情都压在心里硬撑的脾气--跟别人硬撑也就罢了,跟自己也来这套?虽然明白明楼本意不过是怕他担心,然而他不说就能不担心了吗?阿诚原本是打定主义要晾一晾他,这时看见明楼情绪激动的样子,难免又担心他今天殚精竭虑透支的身体和精神状况禁不住再受刺激,忐忑地回身站住,低声道:“大哥,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楼此刻就怕他那张冷酷的小嘴里喊出“明先生”三个字,听他叫“大哥”,虽然仍是色厉内荏的冷着一张脸,心里却先松一口气。

阿诚抬眼看看明楼,辨识着他的脸色,心知以自己大哥的性子,断没有得了理还饶人的道理,既然明楼不出声,阿诚的胆子便又壮了几分:“但是……你确实不该瞒着我,当初回国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答应过我,一旦身体吃不消,就会告诉我的!”

明楼听他肯开口质问自己,便完全放下心来。心理一松懈,这才觉得浑身疲乏的脱力,仿佛累到骨头里,一弯腰坐在床上,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我不是想瞒你,真的是没有那么严重……”

“没有那么严重,那大哥觉得怎么样才算严重?”

“我今天只是被那个疯子气的,有那么一阵短暂的心悸,很快就好了……我找药也不是要吃的,只是以防万一……”

阿诚垂着眼睛,声音不大,话头却是接的又快又准:“万一什么,万一病情恶化是吧?你是打算病情恶化了再告诉我是吗?”

“阿诚!你有完没完了……”明楼被他问的气结,只是实在已经没力气骂他。

阿诚端详着明楼的脸色,也觉得该见好就收了,便返身回来,默默地帮他换了睡衣,推着明楼的肩膀让他上床。

明楼一旦挨上枕头,那温软的触感更是将四肢百骸里的疲乏都逼了出来,只觉累的连手指都不想再动一动。

然而累归累,闭上眼睛却又睡不着。白天里殚精竭虑剑拔弩张的一幕一幕,都变成梦魇一样扭曲而冗长的碎片,尖叫着嘶喊着在他脑子里膨胀回旋。

明楼仿佛听得见血液呼啸着穿过耳膜,震的整个左侧的太阳穴都鼓胀欲裂。闭着眼睛伸手去摸床侧的抽屉,却被阿诚拦住。

“先给你按按吧,这些天你吃的药都比吃饭还多了。”阿诚说着,已经在床边坐下来,修长有力的手指拿捏着力度,熟练地按压着明楼的太阳穴以及额角两侧的穴位。

客观来讲,虽然阿诚的按摩手法已经在不断的实践中具备一定的火候,然而对于明楼这样根深蒂固并且长期靠药物控制的头痛病,无异于杯水车薪。

然而他的手指对于明楼,本身就有着稳定情绪的魔力。明楼贪婪的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焦灼的心渐渐安宁下来,那一阵阵敲击着耳膜的刺痛也仿佛淡化许多,已经在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

窗外夜风飘摇,大朵大朵的玉兰花拍打着玻璃,房间里一片静谧安详。

许久,久到阿诚的手腕都有点酸了,以为明楼呼吸均匀是睡着了,却听他突然叹了口气,轻声道:“明天……”

阿诚立刻皱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你还想不想睡了!”

明楼笑笑,不再说下去,却是拉住阿诚按摩的手轻轻拍了拍,温声道:“我这就睡,你也该睡了,去吧,放心,我已经好多了。”

而阿诚不知道的是,他刚刚带上门离开,明楼就拉开抽屉取出药瓶,倒出双倍剂量的药吞了下去。

明天……

明天,死间计划就会正式启动。从明天开始,他需要保证自己有足够的精力和体力来应对一切。

而药物,是控制身体最有效的方法。

[六]抽烟梗

借着死间计划来个抽烟的梗,感觉抽烟的大哥忒有范儿~
……………………………………………

没有一个有血性的人,能够平静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去送死,而明楼不仅要看着明台去死,更要亲手送他去死。

早晨明楼对着镜子里面衣冠楚楚的人影时,除了憎恨,还是憎恨。

当他笑着跟大姐说再见,转身走出这个家门,神采奕奕地去与那些双手沾满了国人鲜血的魔鬼们周旋,除了阿诚没有人看的出来,他心里的沉痛与悲伤。

他的眼中没有泪光,并不代表心里就没有悲伤。只不过他的每一滴眼泪,都化作冰凌往心里扎。

然而他连心痛的资格都已经丧失。

这条路,注定残忍,注定是要踩着同伴的尸体走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也倒下,也将这一腔热血铺洒光明。

死间计划,伴随着王天风的自投罗网,正式开启。

紧接着76号的严刑逼供,王天风的“叛变”,明台暴露,逃亡……

“坏消息”按照原定部署,一个接一个地来。

阿诚一直站在身后,满怀担忧地看着明楼,然而明楼的脸上,再也没有最初的纠结焦虑,只有冷静和决绝。这个山河破碎的民族,已将耗尽他全部的热情,他没有多余的情感,浪费在自己身上……

只是他的烟,却越抽越凶。

明楼抽烟的习惯是在军统的时候学上的,背负着使命孤独前行的年轻人,只能靠烟草来慰藉暗影中的灵魂。后来去了法国,尤其是阿诚来到身边以后,便开始克制他的烟瘾,整天藏猫猫一样追着他搜查,翻枕头翻被窝掏口袋,一旦缴获立刻没收……及至后来受伤,为了他的心脏着想,雷蒙医生更是严令他戒烟,虽然一时无法完全戒掉,但他并非不知克制的人,真的已经是很少抽了。回国之后,又有大姐的火眼金睛盯着,阿诚一度以为他真的做到了……

这下可好,前功尽弃。

上午阿诚去面粉厂布置明台的“罪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间。偌大的明公馆却没有一点平日里热闹温馨的气氛。大姐带着阿香去了苏州,年迈的老泉叔修剪完花篱,正弯着腰慢慢腾腾地收拾地上的花枝,巴儿狗跟在他脚下绊来绊去的撒欢儿。

简单平凡的场景,却让阿诚满心羡慕,上楼的时候嘴角都不自觉地带着微笑。

不用问就知道明楼肯定在书房,打开门,扑面而来却是一阵呛人的烟味。阿诚眯了眯眼睛,才看清昏暗的光线中,窗子前面,明楼灰色的身影。

大白天的,窗帘却遮的严严实实的,明楼逆着光坐在书桌后面,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有微微缩着的肩背透露着毫不掩饰的疲倦。修长的手指间,淡淡萦绕的轻烟和一明一灭的火光,是无声的寂寞。

阿诚心疼的无以复加,不忍心像平时一样冲过去掐掉他手里的烟,只能是默默地走到他背后,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明亮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明楼不禁微微眯了眼,长长的睫毛带着绒光,像飞蛾脆弱的翅膀。然而这脆弱或许只是一瞬的错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里面便只有冷静得近乎残忍的光芒了。

“事情办妥了?”

“都已经准备就绪,下一步只差给梁仲春一个暗示了。一旦搜查出来,明台的身份就坐实了。”

“嗯。”明楼点头,将烟头摁在琉璃缸里,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起身道,“我想睡一会儿,十五分钟之后叫我……”

“大哥,你还没吃饭吧?”

“哦,差点忘了。”

“下去吃点吧,”阿诚担心的看着他,“多少吃一点,就算没胃口……”

明楼笑笑,“谁说我没胃口。”

大哥可以没胃口,毒蛇不可以没胃口。

然而阿诚见他这样自觉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皱起了眉头,!大哥,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紧。”

明楼心里暖着,眼睛里带了笑意,望着他,“你到底是让我吃呢,还是不吃呢?”

阿诚叹了一口气,“我当然希望你吃,又怕你吃的不舒心,吃完要反胃。”

明楼拍拍他肩头,“放心吧,大哥撑得住,我们要相信明台也能撑的住。这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但是不管现在怎样黑暗,光明终究还是会到来的。走吧,咱们一起下去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把它熬过去。”

那是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午餐,之后明楼便让阿诚收拾东西,住进了市政府办公大楼。一来是为逃避大姐,二来,明楼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宁肯就让他一直绷着的好。而家里一草一木入眼皆是往日欢笑场景,此刻明楼神经哪里还受得了这番亲情撕扯?

[七][营救大姐]

“大哥,我跟你一起进去。”

“不,就按照她的要求,我一个人去。大姐在她手里,我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可是,你应该了解汪曼春,那个女人是个疯子!正因为大姐在她手里,你一个人去,岂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阿诚,大姐在她手里,我们一个人去还是两个人去,结果还不是一样的投鼠忌器?我一个人进去,至少还有机会安抚住她的情绪,只要我拖住她,你就有时间解决掉外面那四个同伙,然后找机会救出大姐……”

“大哥……”

“听我说,阿诚,”明楼伸手按住阿诚肩膀,眼睛里带着抚慰的微笑,“干掉这几个人不难,重要的是不要弄出声响,不要惊动汪曼春,这样你才有机会潜入进去,找一个有利位置潜伏等待,一旦有机会,就,就干掉汪曼春。”

明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然而也就只有一瞬,他还是迅速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阿诚知道,以现在的情势,这已经是最妥当的营救方案,除了对大哥自己的安全设想……
阿诚不愿同意,却无法拒绝,只是焦灼地皱眉。

“阿诚,现在没有万全之策。这一路走来,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并不惧怕牺牲更多,可是,绝不能是大姐,如果大姐有事,你我百身莫赎!”

阿诚只能点头,深深地望着明楼的眼睛,“大姐不能有事,你也不能有事。”

“放心,我有分寸。记住,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保证大姐的安全,在汪曼春的枪口离开大姐之前,不许开枪。”明楼再次拍了拍阿诚的肩膀,转身走向面粉厂的大门。

这家面粉厂是早期划入明楼名下的产业,他虽然不常来,一应设施构造却是熟稔于胸。以他的推测,汪曼春一定会选择一处居高临下便于掌控全局的位置,而这样的位置在整个厂房里不会超过三处。

明楼步履稳健,慢慢的走进来,一边细心留意周遭环境寻找汪曼春的身影,一边不急不缓的唤着她的名字。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一如平日里的温情。

汪曼春满腔怨恨,在等待明楼到来的这段漫长时间里,她脑海里一幕幕一帧帧地回想,他的微笑他的温柔,原来都是致命的毒药,她在心里恨了他千百遍,也恨了自己千百遍,然而此刻一旦听见他这样深情款款地唤她的名字,她痛苦的发现,她居然还是无法决然!

“不能信他!宁肯相信魔鬼也决不能相信明楼!”汪曼春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举枪抵住明镜的脑袋,押着她来到栏杆前,在二楼这个平台的栏杆前面,正好可以居高临下看清明楼的一切举动。

“师哥,你终于来了。”

明镜双手被缚在身后,嘴里塞着手帕----就是十年前汪曼春绣给明楼却被明镜绞断的那条手帕,这么多年了,她居然一直都留着。

明楼瞥一眼明镜,她的神色焦急,身上却显然没有伤。明楼觉得自己手中的胜算又大了几分。因为汪曼春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明镜,从前她不动明镜,完全是因为对明楼的爱在约束着,而如今这种情势,她若想泄恨,大可以恣意的折磨明镜。然而她却没有。她眼中的恨意已经炽热到让人看着都觉疯狂,然而她却没有伤害明镜。这个女人,她对明楼的爱已经深入骨髓,即便是真的恨他,恨不得亲手毁掉他,却依然无法停止爱他。

明楼心里不知是喜是悲,这份情债,他注定要背负一生了。

然而此刻,他没有时间愧疚。

“曼春,你……还好吧?”他不问明镜,第一句话却是这样问汪曼春。

汪曼春冷笑道:“师哥,到现在你还想骗我,你真的关心我的死活吗?”

明楼轻叹,“曼春,我怎么会不在乎你的死活?我承认,有些事情我骗过你,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也的确利用过你,可是,我待你的心……”

“住口!”理智告诉汪曼春,这个人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以相信,而不让自己被欺骗的最好方法就是,一个字都不要听!“明楼,你当我是傻瓜吗?到现在你还敢跟我说你的心?我现在只想挖出你的心看看,看看它究竟是热的还是冷的!”

明楼黯然道:“曼春,不管我的心是热的还是冷的,这颗心里面,除了你,从未装过别的女人,曼春……”

“不许这样叫我的名字!汪曼春心中两股爱恨激烈地撞击着,曼春曼春,他怎么能够在骗了她之后还这样深情地念着她的名字!她不要听,她恨他,恨他!她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一点别有用心的线索,可恨的是,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悲伤和爱怜!他那双深深的眸子,足够她在里面淹死第二次!不,她绝不会让他有第二次机会!汪曼春内心强烈地挣扎着,神情疯狂,手里的枪更加用力的顶在明镜的太阳穴上,神经质地颤抖着,食指已经扣上了扳机!

“曼春!”明楼牢不可破的温柔神情,终于流露出一丝紧张,手不由自主地想向腰后掏去,却又及时控制住。

然而仅仅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已经足够让汪曼春清醒了。

明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精明如明楼也会有关心则乱的时候。一直以来明镜身为长姐,自认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总是张着双手想要保护好家里每一个人,其实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是这样了,原来她才是被人张开双手护着的那个,原来她一直都是他的软肋。

汪曼春怒极反笑,笑的眼睛都红了,泛着泪光,“师哥,怎么不把你的枪拔出来呢,你现在一定很想一枪了结我吧,师哥?”

“曼春……”

“拔出你的枪呀!”

“曼春,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不然还能怎样,难道师哥还有更好的提议?”

“曼春,你死我活的局面非我所愿。我不能看着大姐死在你手上,同样也并不想看着你死在我的手上,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我都可以答应,只要你放过我大姐,好吗?”

“我想要什么?”汪曼春凄然一笑,“自始至终,我想要的,你不知道吗?想要明镜,可以,用你自己来换!”

明楼不假思索道;“好!”

汪曼春冷笑,“别答应的这么快呀师哥,我话还没说完呢。”

“你还有什么条件?”

“也算不上什么条件,只不过我深知师哥你的手段非同一般,我怕你不会像明镜一样乖乖地听我话。”

明楼微笑,“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子,如果想要一个人听话,会有几百种不用的方法吧?”
汪曼春嫣然一笑,“果然还是师哥了解我,方法我当然有,就看师哥肯不肯了。”

汪曼春左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针剂,透明的甄管里装着一截琥珀色的液体,“ST-101,师哥应该听说过吧,只要把它注射进血管里,保证你呼吸紊乱手脚无力,再也没有力气反抗我。”

汪曼春扬手将针剂扔了下来,明楼接住,端详着,微笑道,“不只是呼吸紊乱手脚无力,还有心跳加速,血液循环加快吧?”

汪曼春赞叹道:“师哥果然博学多知,不好好地做教授教书,真是可惜了。”

明楼叹道:“曼春,你不知道我心脏不好吗,心率过速是会死人的。”

曼春一怔,随即失笑道:“师哥,你这次的谎话可编的不高明呢,看看你大姐这惊诧的眼神吧,怎么连她都不信你有心脏病?”汪曼春冷冷地望着明楼,“师哥,不要再浪费力气了,我之所以不杀明镜,无非是因为抓不到你,只能拿她来换你,倘若你不肯换,这枚旗子可就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汪曼春的手指再次扣上了扳机。

“不要!”明楼立刻撸起袖管,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毫不犹豫地将针头扎了下去。
明镜呜咽着,挣扎着,泪流满面。

汪曼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明楼,直到药液全部都推进了他的身体,才松开按在扳机上的食指,枪口却依然对着明镜。“现在,师哥,把你的枪拿出来扔在地上,然后慢慢地走上来。

ST-101的药效发挥很快,汪曼春估计这段阶梯的距离应该足够让明楼失去战斗能力了。

然而以明楼的身体状况,却是连这段距离也用不着,没走几步,他就已经有头晕心慌的症状,耳边也开始听见节奏紧迫的轰鸣。抬脚登上楼梯,这种感觉就更加剧烈,胸口像被潮水汹涌冲击着一般,压迫着喘不过气来,每登高一步,心跳都仿佛要跳出来似的撞击着胸骨,震裂般的剧痛,眼前一阵阵地发晕,楼梯在模糊中摇晃……明楼一个踉跄,伸手抓住了栏杆。

“师哥……”汪曼春迟疑的望着明楼摇摇欲坠的身影和苍白的脸色,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转脸看明镜时,她似乎也已经懵了,满眼的不能置信和惊诧焦急。

明楼还在艰难地往上走,一步,两步,三步……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似乎真的支撑不住了,弯腰趴在栏杆上,喘息着,“曼春,我真的……”他突然一倾身,吐了一口血在地上!

“呜……”明镜的嘶喊声堵在喉咙里,只剩下一声悲鸣,她挣着身子,想要冲过去,却被汪曼春一把推翻在地!

“师哥!”醒目的鲜血摧毁了汪曼春最后一丝理智,她一把推开明镜,惊叫着想要奔向明楼。
然而就在明镜倒下去的一瞬间,“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呼啸着钻进了汪曼春的左胸。

阿诚扔下枪,飞奔向明楼。嘴角带着斑驳的血迹——方才明楼把药剂往手臂上扎的时候,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才控制住自己开枪的冲动。天知道他开向汪曼春的那一枪带着多么深的恨意,原来恨到深处也可以让人忘记颤抖!

明楼已经是支撑不住,倚着栏杆的身体颓然滑倒下去。

“大哥!”阿诚心胆俱裂,平地几乎摔了一个跟头,踉跄着扑过去抱住明楼即将摔下楼梯的身体。

“明楼!明楼!”明镜双腿软的,跌跌撞撞的几乎是爬过来的,吐掉嘴里的手帕,叫着明楼没反应,手足无措地又抬头叫阿诚,“阿诚,这是怎么……阿诚?”嘴唇哆哆嗦嗦地话也讲不清楚。
阿诚铁青着脸,迅速掏出随身带的药,倒出几粒塞进明楼口中,带着哭腔喊道:“咽下去,大哥,快咽下去!”

明楼喉咙动了动,药没能咽下去,却是低头又呕出一口血来,被鲜血染红的药片也随之吐在地上。

阿诚不知道自己已经哭了,只觉得模糊中看不清大哥的脸,忙乱地又再倒出几粒,再次塞进明楼嘴里,“咽下去,求求你了,大哥,咽下去!”

他扶着明楼的头颈往后仰了仰,手推着他的下颌帮他顺着气,这次,终于咽了下去。

明楼尚有意识,一缕微茫的意识就像一只飘摇的孤舟,在黑暗与光明之中摇摆不定,仿佛随时都要沉默下去。他耳中不间断地轰鸣着最后那声枪响,那一声致汪曼春于死地的枪响。他终于还是杀死了这个痴爱他一生的女子,终于还是逃不开这个结局……到死,他还在骗她……明楼觉得自己要与他一起沉入地狱了……然而有两双手在死命地拉着他,滚烫的
眼泪滴落在在他的脸上……

明楼用尽全力,从越来越混沌的黑暗中挣开一线光明,他眯着眼睛,看见阿诚和大姐哭泣的脸,他们似乎在叫喊着,可他除了耳边嗡嗡的鸣响,什么都听不见……大姐的头发凌乱,旗袍撕裂了,双手还被绑在身后,阿诚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粗心,居然忘记给大姐松绑?明楼抬手伸向大姐,却发觉这只手酸软无力的不像自己的……不仅这只手,这整个身体都仿佛不是自己的,痛疼叫嚣着在血液理横冲直撞,黑暗的洪流迅速将他淹没……

难为阿诚如此慌乱的情况下还能精准的读取明楼的心意,见他向大姐伸手,便憬悟过来,忙抽出腰间匕首,噌一下将大姐手腕上绑的绳索割断,接着便觉手臂上一沉,是明楼昏过去了。

[八]

“阿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楼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有心脏病了?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你们……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你们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姐?”

在法租界顾里医院手术室外面,寂静的走廊上,明镜红着眼睛问阿诚。

此时的明镜,面容憔悴,语气颓丧,全然没有了明氏大家长杀伐果决的风采。她的亲弟弟正在里面抢救,此刻她不过是一个六神无主的姐姐。

阿诚将大姐颤抖的双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虽然他也在不可抑制地抖,然而这样紧握的力量,到底能够彼此一点安慰。

“不是心脏病,他在法国受过伤,是很严重的伤,差点……不能回来见大姐……他不是想瞒您,只是,他知道您对他的期许……他最不想辜负的人就是您呀,大姐,可是这么多年,他又太多的不得已,山河破碎,大哥有放不下的使命。大姐,您能原谅他,原谅我们吗?”

“只要他好好活着,我就原谅他!”明镜眼巴巴地望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在阿诚坚实的臂膀中,哭的像个孩子。

清冷的过堂风,在医院走廊里回旋。

阿诚怀里抱着明楼进手术室前脱下来的大衣,便抖开披在明镜身上,手习惯性地在摸了摸口袋,发觉里面似乎装着什么,掏出来看时,却是一个折的方方正正的信封,封面上写着阿诚的名字。打开,没有信,只有一枚钥匙。

明楼办公室和家里所有桌柜书橱抽屉的钥匙,阿诚都有。除了家里书柜顶端那个不为人知的暗格。那个暗格明楼并没有避讳他,曾经当着他的面开过,但是钥匙,他没说给,阿诚便也没要。

给明楼主刀做手术的布鲁斯医生是老雷蒙的学生,在法国的时候,明楼阿诚曾与他在雷蒙家的派对上见过一面,回国的时候,受老雷蒙所托还给他带过一个包裹,一来二去的也算是老相识了。布鲁斯知道明楼的情况,曾经叮嘱过他定期过来检查,没想到这次再见却是生死攸关。

七个小时之后,明楼终于从手术室被推出来,虽然靠氧气机维持着呼吸,生命指征微弱,但终于宣布脱离危险了。布鲁斯简单解释了手术情况,由药物引发旧伤造成急性内出血以及对心脏不可逆转的创伤,已经通过手术成功进行修复,但是病人的术后康复却将是个漫长的过程。

布鲁斯亲自将明楼安排在顶楼的特级加护病房,又叮嘱了一应注意事项才离开。
阿诚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只觉得身心俱疲,然而却还不是松懈的时候。明楼出事,南京政府和日本人那边一切都需要自己去处理交代。好在大姐此时已经完全镇定下来,阿诚又征求布鲁斯的意见之后给苏医生打电话,派了可靠的能够兼做保镖的医护人员过来。安排妥当,终究又在明楼窗前默默坐了一阵,才起身离开。

即便他昏迷着,不能讲话,就这样陪着待一会儿,也觉心安。

阿诚这一去,人仰马翻地直忙到夜幕降临。多亏他之前的表现已经给大家造成了他想脱离明楼掌控自立门户的错觉,所以现在借着明楼受伤的机会想出头上位也就顺理成章。而对于日本人来说,阿诚就像一匹野性难驯的黑马,有野心的人,至少可以用权势金钱来笼络,这一点,反而比高深莫测难以掌控的明楼,更让藤田芳政觉得放心,两下里倒颇有些一拍即合的意味。

而至于为什么明楼受伤后不来日本医院,却去了法租界,阿诚顺手就往大姐头上一推,抹的干干净净,连带着拿大姐这块挡箭牌把藤田和梁仲春等人想要探病的门子也堵死了。
阿诚长于踏实做事而短于四面应酬,一向习惯了在明楼的战略指导之下行事,今日突然要独自应对一切,难免有些捉襟见肘,每有些着慌的时候,脑海里便会闪过明楼含笑的眼睛,阿诚的心便也定下来。

好容易应付好一切,阿诚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立刻回医院看明楼。然而贴胸口的衣袋里还装着那枚钥匙。

以阿诚对自家大哥向来算无遗策的行事风格的了解,这枚钥匙绝不会是偶然装在口袋里的,极有可能是他自知此行危险,以防万一而特意留给自己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暗格里想必还有些别的任务交待。事关重大,阿诚不敢耽搁,决定先回家打开暗格看看。

那个暗格的容量不大,一台袖珍电台便占据了一半的空间,旁边放着一个长方的楠木盒子,盒子上面摆着一封信。这回是真的信,写给阿诚的:

“阿诚,很抱歉让你看到这封信,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永远都不让你看到,因为一旦你打开了这个盒子,也就代表着大哥真的出事了。

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这一天,想象着怎么对大姐对明台交代,而我交代不出,我只能把他们都托付给你。阿诚,大哥什么都不能留给你,却把原本该自己背负的责任留给你,不要怪大哥偏心,反正大哥欠你的,也不止这一件,更不差再多一件吧。

阿诚,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气,会难过,那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可你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悲伤,上海的情势瞬息万变,我们这条线一定不能断,从前你用过的代号“青瓷”,我一直替你保留着,我私心里多么希望这个代号永远也不要再浮出水面,可惜时势不由人,真到了风口浪尖上,大哥也不该总想把你这个聪明优秀的特工藏在身后。现在是时候了,我们曾经一起憧憬向往过的光明,大哥看不到了,希望你可以看到。

见信即刻给上峰发电,唤醒青瓷。我之前已经汇报过这边的情况,上峰收到电报就会明白……”

这显然是写遗书的节奏了,尽管知道明楼已经脱离危险,然而一字一句读下来,心有余悸的阿诚还是难过的心如刀绞,而格子里安静躺着的那台发报机,更是刺激着他的承受能力,伤心难过之余,一股无名之火直往头顶上窜!

“这算什么,你,你这是干什么?遗书?交代后事?你步步为营算无遗策,你什么都想到了,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什么青瓷什么光明!如果你都不在了,我还要光明干什么!”
这一天的担惊受怕焦虑悲伤,再经这封信这么火上浇油的一撩拨,阿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控地抓起那台电报机,狠狠地掼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怒火发出来,心里的抑郁却无法排遣,趁着家里没人,阿诚缩在墙角痛掉了几滴眼泪才罢。

待情绪平复下来,阿诚才想起格子里还有个楠木盒子,取出来打开,一看便愣住了,里面是厚厚的一摞旧信,阿诚翻了翻,全是自己不在他身边的那几年写给他的,底下更陈旧的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纸条,是更早时候的一些少年心事或者读书摘抄,最下面叠着几张泛黄的旧纸,阿诚一展开就愣住了,竟然是小时候每年大哥生日自己画给他的画,一共四张,因为再大一些之后阿诚怕他笑自己幼稚就没有再画了,而是改成用自己攒起来的零用钱买像样的礼物……他一直以为那时已经开始读大学的大哥是不会在意一个孩子稚嫩的涂画的,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画一定比不上大哥收到的那些女孩子的情书更动人……原来他一直都放在心上……

[九]

明镜自明楼从手术室出来,就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再没有松开过,好像生怕一松手人就会消失不见似的,眼睛也是不错眼珠的盯着他。

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认真仔细的端详过他的脸了。小时候,母亲总会在明楼睡着之后还在他的房间逗留好久,也不做什么,就是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满足的微笑从嘴角一路延伸到眼底。有时候明镜也会悄悄地跟过来,也趴在床头看着睡颜美好的小明楼,听母亲轻声地笑说:“这孩子,睡着的这会儿才真的是乖乖的样子。”

知子莫若母,儿子乖顺懂事的表象总是可以轻易骗过父亲,却从来骗不了母亲,母亲对明楼每一个眼神的闪烁和每一个嘴角的狡黠都了然于胸。明镜虽然没有他们这份默契,对自己弟弟的可恨之处却是深有领教,明明就很淘,偏偏人前还小大人似的装出一副乖巧模样,赚足亲友的夸赞,而令真性情的明镜更加不能容忍的是,每次他犯了错坑了人,除非当场抓住他的手脖子,否则他从来不认,非但不认,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态度!明镜的嘴也够伶俐的了,饶舌却永远饶不过他,所以明镜从来不跟着他耍嘴皮子兜圈子,因为那样除了把自己兜进去不会有别的收获,明镜对付明楼就一个字:打!任你嘴皮子再利索再怎么颠倒黑白,两鞭子下去也得乖乖认错!

打完了,难免又心疼,尤其是父母去世后,还要替他们心疼着一份,有时候打得厉害了,晚上睡不着,半夜便又爬起来偷偷去看。难得明楼从来不会记姐姐的仇,挨了鞭子倒从来没显出怨恨,照样睡得安详。明镜趴在床头看着渐渐长成男子汉年轻漂亮的弟弟,也就明白了母亲嘴角那满足的微笑。

然而现在,他却已经不年轻了。

明镜伸出手去,指尖温柔地抚过明楼已经不再年轻的脸庞,苍白的肌肤在昏睡中失去了往日神采而显得有些松弛,眼角的细纹隐隐可见,明镜叹息着,摸了摸他光洁的有些发烧的额头,细心地拨开额前垂下来的碎发,手指❌入头发的时候却愣住了,几根银白色的发丝,就那样突然地闯进她的视线。

明镜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自己一向操持家业劳心劳力,又比明楼大着好几岁,也还没有发现白头发……这几年,他都做了些什么,竟殚精竭虑至此!

丝丝白发,像针一样刺进明镜心里,无法言说的痛,只能是一声一声地叹息,念着他的名字,
“唉……明楼啊,明楼……”

明镜自从被汪曼春抓去,连惊带吓的,后又因明楼病发而惶惶恐惧,早已经是精疲力竭,阿香送了晚饭过来她也吃不下,劝她去休息一会儿又不肯,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入夜后便渐渐有些支持不住,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睡的并不安稳,迷迷糊糊的一直看见明楼吐血的样子在眼前晃……正自梦里揪心,突然感觉有只手在自己肩头拍了一下,“明楼!”明镜一声惊呼,猛地坐起来急急忙忙地往床上看去,只见明楼双眼紧闭安静的躺着,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大姐,是我。”

明镜这才发觉是阿诚回来了。

“阿诚微笑道:“布鲁斯医生不是说了吗,大哥没有那么快醒过来的,您累了,让阿香陪您去休息,这里有我呢。”

“我就在这里看着他,哪儿都不去。”明镜坚定地摇头,“倒是你,阿诚,明楼这一病,留下的一摊子事情可都靠你了,你必须休息好,不能在这里耗,还是……”

“大姐,你相信我,我年轻,身体好,别说熬个一夜两夜,从前在法国的时候,有时候连续几夜跟大哥出去执行任务,回来照样精神饱满去学校上课……”阿诚说着突然顿住,看向床上睡着的人,那样的好身体好精力,从此以后怕是再难恢复了……阿诚心里一痛,连忙收摄心神,努力向大姐笑笑,“大姐,你替大哥想想,要是明天他醒过来看见你蓬头垢面一脸憔悴,他伤不伤心?他现在这心脏,这受不了刺激。”

“你呀,跟着明楼别的没学会,嘴皮子倒练出来了。”明镜叹了一口气,柔声道,“那好,我去休息,你也说了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所以不用一直盯着,抓紧时间睡一会儿,等他醒来的时候,咱们都要好好的。”

“放心吧大姐。”

阿诚送大姐去外面的套间,手刚伸出去想要开门,门却突然从外面打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的人低着头迅速闪身进来。

“谁!”阿诚见他形迹可疑,陡起警觉,本能地就扭住来人的胳膊摁在墙上。

“阿诚哥,是我!”

明镜惊道:“明台,你怎么来了?”

阿诚也已认出他,松了手,急道:“你怎么还没走?”

明台摘了口罩,二话不说先扑到床前,看见明楼氧气罩下几乎没有生气的脸庞,眼泪瞬间掉了下来,红着眼睛回身望着阿诚,哽咽道:“大哥都这样了,你居然还想瞒着我,你怎么这么狠心!大哥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大哥,他也是我大哥!难道我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幸亏我偷偷听到他们说话,否则真要是就这么走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明台心疼中带着愤怒,愤怒中夹杂着委屈,越说越激动,冲上去一把抓向阿诚的领口。

然而除了大哥,阿诚的领口岂是别人想抓就抓的?阿诚闪身躲过,顺手一肘把明台就隔了出去,压着嗓子怒道:“你嚷什么?难怪大哥说你没脑子,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为什么不让你来,难道你不明白吗?死间计划是用多少人的牺阂牲成就的,你的命是大哥冒着多大的风险偷出来的!你要是懂事,要是真的体谅大哥,就应该乖乖服从他的安排,而不是在这里使性子耍脾气!”

“我没有你们那么冷血!明知道自己的大哥危在旦夕,你让我掉头就走吗!我是人,不是机器!”

“是,就你小少爷有感情,我们都是冷血,都没有感情!你说出这样的话,有没有良心!”

明台低吼着又再扑上来,两个人扭打在一块,都忌惮着是在大哥病房里,并不敢放手真打,只是四只手纠缠着较着劲谁也不放。

明镜着急跺脚道:“你们两个,怎么越大越不懂事,这都什么时候了,倒先顾着打架!快放手,明台!阿诚!……”明镜张着手欲待上去拉架,突然听身后阿香惊呼一声:

“大少爷!”

这一声叫唤比什么金科玉律都管用,两个人立刻顾不得再较劲,齐齐回身围到床前。

明楼似乎是麻药劲儿过了,不知是心脏不舒服还是手术的创口疼,拧着眉,粗重的呼吸间尽是痛苦隐忍的神色,手无意识地向外抓了两下,仿佛想要够什么东西,终究又无力地落下。

“大哥,醒醒,大哥!”

“明楼……”

“大哥,你是不是很难受……我这就去叫医生!”阿诚转身就要往外跑,想到明台又停住。

明台向来机灵,当然明白,朝阿诚点点头,一闪身躲进厚重的窗帘后面。

“放心吧,能感觉到疼痛是意识苏醒的征兆,明先生长期过量服用阿司匹林,对止疼药已经产生了抗药性,但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止疼药的剂量不宜再加了。所以麻药劲儿过后,可能会有点难熬。”

布鲁斯医生嘴里说着不能再加了,但是看着明楼昏沉之中痛苦辗转的样子,沉吟了一下,便又在他的药液里加了一针镇定剂。

“明先生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普通人这种情况至少要昏迷两三天才能醒过来,但是看他这情形,也许明天就能真正清醒了,难怪连雷蒙老师都夸赞他,像他上次那么重的伤,能恢复正常真的不容易,所以我曾经相信明先生是一个懂得珍爱身体的人,但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又把自己弄到医院里来了,你们中国人真是一个……奇怪的民族。”

布鲁斯留下医嘱,带着满脸疑惑摇着头离开了。

明台从窗帘后面出来,经过明楼这一折腾,他的怒也没了火也消了人也蔫了,垂头看着明楼,一言不发。

许是镇定剂发挥药效了,明楼虽仍微皱着眉,神情看上去却已经舒缓了许多,呼吸也平静下来。

明镜叹了口气,安慰地拍拍明台肩头,“明台,大哥你已经看过了,也知道危险已经过去了,该安心了吧?”

明台不说话,刚刚亲眼目睹了大哥虚弱难受的样子,从小如同天神一样无所不能的大哥病成这个样子,谈何安心?然而说不安心又有什么用,他何尝不知道,这条路走到这一步,他再也没有任性的权利了。

明楼方才一番辗转,额头鼻翼已经满是冷汗。阿诚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一伸手却被明台要了去。

“阿诚哥,让我来吧。”

从来没伺候过人的小少爷,手指顶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明楼脸上的薄汗,手上的动作很慢很轻,眼睛仔细的看着阖目昏睡的大哥,“大哥,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和大姐算是白疼我,白操心了,你病的这样,我都不能在身边陪着你,甚至不能等你醒过来……”

泪珠簌簌掉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洇成深色的一片。

明镜不由也跟着又落下泪来,抚摸着明台垂下去的脑袋,一边掉眼泪一边笑道,“傻孩子,你哥一直希望你能长成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你和阿诚,都是一样,你哥疼你们可不是要你们报答的,你要是真的明白,就放开手脚,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从今以后,大姐也不会再拦着你们了……只是无论到了哪里,都要记得保护好自己,别让姐姐伤心,姐姐可经不起了……”说着回头看看明楼,叹了口气。

阿诚心里也早软下来,见他们姐弟俩泪眼蒙蒙的样子,这样下去天亮也走不成,便伸手拍拍明台肩膀,“你就放心吧,大哥有我呢,等大哥好转了,一定给你信儿……其实不是我打击你啊明台小少爷,就你伺候人那两下子,还是算了吧,你走了没准大哥还安全一点,忘了那年大哥生病发烧,让你在家看着,你倒好,自己玩的昏天黑地,大哥饿了一天连口水都没喝上……”

“那不是小嘛,干吗老提那事?”明台被阿诚这一取笑,悲伤情绪顿时淡了许多,瞪阿诚一眼,扭头道:“大姐,等大哥醒了,你告诉他阿诚哥欺负我。”

明镜便也笑,“好,让你大哥收拾他。”

阿诚撇撇嘴,“大哥跟我才是统一战线呢!”

[十]

明楼第二日一早就醒了,是疼醒的。

胸口像被一把并不锋利的钝刀子在拉扯着,一直持续的疼痛,纠缠着明楼沉沉浮浮的意识。他想挣扎,身体却酸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光是抬了抬手臂的动作就让他出了一身的虚汗,而他的手刚刚抚上胸口,就被一双坚定有力的手止住了。

“大哥,别乱动,小心刀口!”

阿诚及时捧住了明楼按向胸口的手,且不说刚刚术后的刀口按不得,何况那只手的手背上还带着针头输着液呢,这一动已经有点回血了。

“大哥,是不是疼的厉害,我去叫医生!”阿诚起身往外跑,刚一抬脚却觉手腕一紧,已经被明楼抓住。

“阿诚……”明楼气息微弱的叫了一声。

而阿诚的注意力此刻却全在明楼那只手上,方才那一扯想必是着急了,到底是扯动了针头,刺破的皮肤已经渗出血珠。

“大哥,我在,我不走,你放松……”

阿诚见明楼似乎没有完全清醒似的皱着眉头,只好先拔出针头,一手摁住出血点,一手伸出去把药液关掉,侧身坐在床边,俯下身轻声唤道:“大哥,大哥,醒醒……”

“阿诚……”明楼嘴唇翕动,又叫了一声,这次阿诚离得近,听清了,忙不迭答应着:“我在,

我一直都在,大哥,你觉得怎么样了,我去叫医生好不好?”

明楼喘了一口气,似乎是攒了攒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眼神努力聚焦,在看清阿诚的眉眼之后,眼底泛上一抹清明的笑意。

阿诚欣喜道:“大哥,你终于醒了!”

明楼略环顾一下周围的环境,弱声道:“我……睡了多久?”

阿诚温声道:“也没有多久,不到两天。”

明楼勾起苍白的唇角,笑的有些无力,然而笑的如此好看,“怎么我看你……这样子,好像我睡了好久了……”

可不是,这一天的时间对阿诚来说简直比一年还要漫长,好在人醒过来了,不吉利的话阿诚不想再讲,只是低头看着他,舒了一口气。

明楼却是了然微笑:“怎么,怕我醒不过来了?”

阿诚被他这句话噎住,气的瞪他一眼,“还好意思说,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一点不叫人省心,那101是什么药,你就敢往身上扎!等你好了,看大姐怎么收拾你!”

“臭小子,觉得我现在……治不了你了是吧……”明楼说了这会儿话,已经有些精神不济,一边说着一边闭上了眼睛,微微蹙眉。

阿诚虽然一肚子话想“教训”他,见状便都顾不得,关切道:“大哥,你怎么样,疼的厉害吗?”

明楼暗自抵抗着胸口的钝痛,勉强牵了牵嘴角,微微一笑,轻声道:“没事,可能平时止疼药吃太多……不那么有效了……”

他连这个都知道,阿诚简直哭笑不得,真是不怕人蠢,就怕人聪明却明知故犯,他这个聪明绝顶的哥犯起浑来,简直让人有种想打他一顿的气愤!阿诚无奈地直摇头,然而对着他问出来的话却只能是温柔的不能再温柔:“布鲁斯医生说止疼药的剂量不能再加了,你忍耐一些。”
明楼“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他怕阿诚担心,所以一直隐忍,脸上除了微蹙的眉头,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然而额上细密的汗珠却瞒不了人。阿诚心疼的不行,不断拿毛巾给他擦拭着。

“阿诚,新政府那边……”

明楼刚一张口便被阿诚打断:“行了啊,瞎操心什么呢!在你能下床之前不准谈工作!”

明楼浅笑,弱声道:“不是,你说说话,转移一下我注意力,兴许疼的好些……”

“你呀,就是天生的劳碌命!”阿诚不满的嘀咕着,然而也知道这的确是转移他注意力的好办法,便将自己这一天来的工作情况:如何交代的他的病情,如何取信日本人,如何向周佛海汇报的,如何跟媒体打招呼的,一一细说了,明楼果然听的认真,不时的点头,仿佛把身体上的痛楚也忘了。末了阿诚感叹道:“我天天跟着你,知道你不容易,可是直到今天,自己亲自去面对了,才真的体会到这个活儿真他妈不是人干的,这一天下来,我这一脸假笑装的脸都快抽筋了,我发觉我是真的是没有这个天赋,你还是快点好起来吧,这个活儿我干不了。”

明楼微笑道:“我看你对付梁仲春挺有一套的嘛,唬的他一愣一愣的……”

阿诚一哂道:“梁仲春虽然小人,至少没那么恶心,我逗他没有心里障碍,但是日本人就不一样了,我可没有你那皮里阳秋的天赋,早晚得精神分裂!”

明楼笑意更浓:“以前对付南田也没见你多么恶心呀?”

阿诚苦笑:“以前不是有你吗,你把剧本都排好了,我就按部就班演一演,也还没多大压力,现在你要我自己写剧本,我可受不了这恶心劲儿!”

“不是,你小子是不是不想干了,怎么净在这推三阻四的?这可不像你……”明楼的笑容突然凝住,他突然想起自己留在大衣口袋里的钥匙,看阿诚这么个推脱法,想必是已经打开过了,那么“遗书”……明楼突然有点心虚,犹豫着道:“阿诚,你是不是已经……看过……?”

阿诚没好气的道:“看过什么,遗书吗?”不提还好,提起来就有气!

明楼柔声道:“阿诚,我那不是怕万一嘛……”

“什么万一,没有万一!你那破电台已经让我给摔烂了,以后不用再打青瓷的主意,我不是青瓷,只是阿诚,大哥走到哪儿阿诚就跟到哪儿,什么时候你要是把自己折腾死了,我就跟你一起……”

一个“死”字没说完便被明楼喝止,“阿诚!”明楼情急之下一伸手,却是扯到刀口,疼的“嘶”一下倒吸一口冷气。

“大哥!”阿诚紧张地将人按住。

明楼苍白着脸,颤声道:“阿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阿诚委屈道:”明明是你想气死我,你留一封那样的……那样的信给我,简直是剜我的心!”

“阿诚……”明楼还想说什么,心情激越之下却觉心口跳的发慌,耳膜也有些鼓胀,眼前一阵阵眩晕的发黑。

阿诚见状急道:“大哥,大哥?大哥你别生气,是我的错,我不对,我收回刚才谁的话,你别生气好不好!”

“我没生气,我……头晕……”

“我这就去叫医生!”

于是明镜一早过来,进门就见几个医生护士围在床前,明镜心惊肉跳地快步过去,焦急问道:

“怎么了,明楼怎么了?”

“大姐,你别着急,大哥已经醒了,都怪我……”阿诚后悔自己不该话说的太冲,此刻直恨不得
咬掉自己的舌头。

明楼却是最怕这样的结果,刚才感觉出不好的时候,就已经在担心阿诚的反应,可别给这小子留下心里阴影,以后万一自己这破败身体真好不了了,阿诚都不敢跟自己表达反面意见了……明楼现在特别想表现的好一点,特别想跟阿诚解释自己没有生气,无奈头晕的厉害,着实没什么力气说话,布鲁斯医生打开他的衣服在身上这里摁摁那里听听、把他像死人一样摆弄的感觉又这样清晰,无力的让人心生烦躁……明楼索性闭上眼睛放空自己不理会,只伸出手去,准确地找到了阿诚的手,用尽力气握了握。

在镇定剂的作用下,明楼又沉沉地睡了一日。中间醒来两次,都是明镜陪在床侧。阿诚临走时候嘱咐过她,只要明楼醒着就尽量跟他说话分散他注意力,所以明镜便显得格外话多,回忆着小时候种种淘气行径引着明楼说笑。说不了一会儿,明楼累了,明楼便自己说,他只微笑静听,听着听着便又神思倦怠地睡过去。

明楼这一病,人是迅速地消瘦下去,两颊上的肉都没了,脸部的线条又成了从前硬朗凌厉的角度,然而模样毕竟还是与年轻时不同,经过岁月沉淀的睿智与他随着年纪增长越发显得深不可测的圆融,这些气质就像一股风,环绕在他举手投足每一个俯仰之间。

在床上躺了近两个礼拜,刚刚能下床走动的时候明楼便坚持要出院回家,明镜想着医院里的环境沉闷,养病的话确实回家好一些,便同意了。回家那天,脱了病号服,从前的衣服往身上一穿,空荡荡的直打晃,腰带也束不紧,只好找了阿诚的一条来用,回到家便催着阿诚去皮具店给他的腰带往里打了两个孔。

明镜和阿诚嘴上不说,暗地里都努着劲儿想把他瘦下去的肉给补回来,每天看看餐桌上琳琅满目的汤汤水水就知道,明家虽然家业殷富,但是从上一辈开始就重视西学倡导文明新生活,他们父亲就是较早的留洋欧洲的留学生之一,因此家里吃穿用度想来是注重品质而从不会刻意炫富,一日三餐只讲究营养均衡而不提倡铺张浪费。明楼眼见连着几日餐桌上都是又盘又碟色香味俱全的,不禁诧异:“大姐,咱们家是不是发国难财了,怎么每天做这么多菜?”

“你这……小没良心的!”明镜习惯性地抬手就要打,打到跟前看着明楼消瘦的脸庞又舍不得,变成一根手指戳在他头上,“我就差把明家家业变卖掉支持抗战了,你敢说我发国难财!”

明楼摸着头,苦笑道:“您看您,平时总嫌弃我说话拐弯抹角不直接,我好不容易直接一回,随口开个玩笑,您又恼了。”

阿诚在旁边抿着嘴笑道:“大哥,你这一病怎么情商也跟着倒退了,难得大姐这么高的待遇你还不乖乖的享受,非得去摸摸老虎须……”

明镜闻言笑骂道:“说谁是老虎呢?”

阿诚忙道:“不是,大姐,别误会,我是形容您的威严,虎威赫赫!”

明楼幸灾乐祸道:“活该!”

————END————

说任性也罢,反正木有下文,不接受催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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