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豌豆儿

爱他就要虐他。
所谓爱之深虐之切。

逝川(三)【虐我楼】

(三)最后的陪伴

谁都没有想到这样快,就连阿诚也总以为还有时间,还有时间,却不料明楼的身体会衰败的这样快。

那年苏州的雨季来的比往年早一些,刚进入六月份便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连着下了五天的雨。明楼腰腿上有几处旧伤逢这种天气总是隐隐作痛,服了几回止痛药,胃也跟着难受起来,吃什么吐什么,折腾的脸色煞白,一点力气都没有。明镜自是焦急,思忖着他这情形不宜再用药,便回上海把那位有名的老中医请了来,给他针灸。

那老先生果然是有本事的,把了脉行完针,起身便把明镜和阿诚叫了出来,低声说道:“明先生的病情想必不用我多说,你们也心里有数,他身上这几处伤痛还在其次,倒是……”老先生见明镜一脸惊惶,便看阿诚,阿诚咬咬牙说道:“老先生但说无妨。”

老先生便接着说道:“明家家学渊博,自然明白中西医之迥异差别,你们求助于西医还是对的,我此番施针,只能是活络经脉行血止痛,于他脚部的浮肿也有缓解作用,至于别的……明先生气虚血亏病入五脏,或者西医尚有回天之术吧。”

明镜听完这番话,双腿一软便跌进了椅子里,直到阿诚送完老先生回来,她还呆楞楞地坐着。阿诚叫了声“大姐”,明镜动了动脖子,把脸转向了他,眼睛却还是茫然地,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阿诚轻声说道:“大姐,大哥……还在里头等着呢。”

明镜这才像是回过魂来,扭头看向屋内,隔着门帘,看不清人影,只听见小明朗脆生生的说话声,和明楼低沉的笑声,这孩子对刚才扎在大伯身上的银针充满了好奇,正缠着明楼问呢。

明镜眼睛一眨,掉下泪来。

阿诚掏出手帕给她擦了,轻声道:“大姐,您要是哭红了眼睛,大哥势必会问的,大哥那个老狐狸,您要是哄他说沙子迷了眼睛,他可不会信的。”

明镜努力把眼泪咽回去,走到窗边吹了吹风,才又返身回屋。小明朗正趴在明楼身上这里揉揉那里揉揉,怕他被针扎的疼,明楼连连笑着说:“不疼,不疼,别揉了臭小子!”

明镜忙上前把小明朗从明楼身上撕下来,笑着道:“别折腾你大伯了,他从小就怕痒,小时候洗澡都不许任何人碰,一碰就笑个不停。后来还是我想出来的主意,一边洗一边给他讲故事,不知不觉就洗完了。”

明镜和阿诚已看出明楼神色间的倦怠,两人互望了一眼,阿诚便哄着把小明朗带出去了。明镜又陪着明楼说了一会儿话,看着他睡过去了,给他掖好被子,才轻轻地掩上门出去。

阿诚到底是不放心,一边陪小明朗玩着,隔一会儿便回去瞧瞧人醒了没,瞧到第三次的时候,刚走到窗下,便听屋里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水杯打碎的动静,阿诚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忙跑过去,一进门便看见明楼已经坐起来了,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抓着胸口,弓着身子趴在床边柜上。柜子上放着的一个水杯已经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大哥!”阿诚慌忙冲上去将他扶住,这才看清明楼的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咬着牙,额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像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胸膛剧烈起伏着说不出话来。

阿诚立时就明白了,方才他必定是难受起来,想去抽屉里找药,却头晕手软地打翻了杯子。阿诚忙腾出一只手拉开抽屉取了药出来,倒出一粒给他含在舌下,口里着急地不停说着:“大哥,放松,放松一点,别用力……”

明楼心力衰竭的毛病早就有苗头,这几年断断续续的已经发作过几次,但从来没这样严重过,阿诚只觉他整个人都在颤抖,身子因为痛苦而绷的僵直,抓在阿诚臂上的手几乎掐进他肉里去,阿诚高度紧张中倒也不觉得疼,就是看他这样,心疼的不能自已。

好一阵子,明楼才缓过来,身体慢慢的放松,软了下去,阿诚小心扶他躺回去,却不敢再让他平躺,跑去西厢房大柜子里取了几个软枕过来给他垫高。院子里的明镜发现他神色有异忙跟过来,就看见明楼满头大汗地仰在枕上喘息,连叫了几声都没力气答应,直到小明朗哭起来了,他才颤颤地睁了睁眼睛,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没事,歇会儿……就好……”

当晚阿诚便驾车回上海,把一向给明楼看病的一个法国籍医生雷蒙接了过来。检查完之后无非也就是输液,连着挂了一周的药水,人才缓过劲来,却也还是虚弱,走路都打晃。阿诚给他买了一支精致轻便的手杖,托人从巴黎带回来的,怕不精美的东西他不肯用。明楼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骗小明朗说那是巫师的魔法棒,惹的小明朗总是偷偷抢去玩。

那支手杖用了不到半年,也用不上了。

明楼又犯了几次病,两度昏厥,甚至还休克了一次,虽然抢救过来,人却是极度衰弱,已经走不成路。

明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想想那段愁云惨淡的日子,多亏有明朗那孩子陪伴着明楼。六岁大的男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那孩子却异常懂事,只要明楼醒着,他就寸步不离的守在床前。有时候明楼精神好,就要阿诚把他扶到轮椅上,推到书案前,教小明朗写大字,手把手的教他画水墨画。有时候实在体力不支,爷俩便躺在床上聊天,或者编故事,你一句我一句的瞎编,还使唤阿诚拿着纸笔,在旁边给他们当抄录员。阿诚一边抄一边被他们的故事笑的肚子疼,明楼是何许人,一辈子说瞎话跟喝白水似的,就他那一副能把小鬼子骗得云山雾罩的伶牙俐齿,用来哄一个六岁孩子,还不把小明朗绕的一愣一愣的?

然而还不止这些,有一次阿诚在门外听到小明朗跟明楼聊原子弹。不知是不是男孩子天生就有游戏战争的倾向,小明朗一说起原子弹,眼睛发着光,声音都高起来,手舞足蹈地跟大伯说:“我长大了,要造一枚那么那么那么大的原子弹,一颗就能把小曰本炸翻了,炸的一个人都不剩。”阿诚听到他这么孩子气的话,本来是在外面掩口笑的,待听了明楼的回答,却笑不出来了。

明楼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温柔,他摸了摸小明朗的头发,温声说道:“傻孩子,你以为战争是很好玩的事情吗,记住,不管是哪一个国家发动的战争,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发动的战争,都是很丑陋的。”

小明朗眨着眼睛说:“我知道,小曰本欺负我们中国,所以他是很丑陋的。”

明楼含笑说道:“为什么丑陋呢,因为战争带来死亡,很多人失去生命,很多像你这么大的小朋友失去了父母,对不对?”

“嗯嗯!”小明朗听懂了,使劲点着头。

明楼又道:“那么假如我们造了原子弹去打他们呢?他们国家的小朋友也会失去父母的,我们是不是也变成了丑陋的人?”

多年以后,明朗没有沿着父母叔伯的轨迹成为一名军人,而是做了一名出色的外交官,他在一本回忆录里写到这样一段:“我和我的大伯只相处了短短的一年零三个月,这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光却影响我整整一生,一个毕生都在为拯救这个民族而战斗的革命者,一个潜伏在敌人鼻息之下枕着枪支入睡的高级特工,在他生命的尽头,却平静地告诫儿孙,仇恨和战争是多么丑陋的东西。”

然而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当时,小明朗只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个六岁的孩子,还不懂得战争的意义,甚至不懂得死亡的意义。他只是知道大伯不能再陪他在院子里玩了,大伯总是很累,需要休息,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说话却越来越少,后来他连话都说不动了,需要凑近了耳朵去听。然而只要他醒来,看见小明朗,他的唇角就会含着笑。也有时候他笑不出来,难受的变了脸色,身体都颤抖起来,这时他就会用眼神示意阿诚领小明朗出去。

明楼在这间房子里,捱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他最后的气息,也全部留在这间房子里。

评论(59)

热度(302)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