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豌豆儿

爱他就要虐他。
所谓爱之深虐之切。

[存文]

暂时不会填的坑,放这存着。

[逝水繁花]

楔子

碧沉沉的黄浦江水,奔流西去。

如同三十年爱恨交织的浮世光阴,从指缝间泼泼洒洒,无可挽留。

汪曼春倚在船舷上,湖绿色织金旗袍的下摆随着船身的晃动而轻轻摇摆,她的眼睛望着远方,那飘渺的薄雾笼罩之中,是梦里梦外大上海的旧模样。

故城已在望,故人亦已不远了。

汪曼春清丽的面庞上,神色平静,看不出悲喜。

曾经那样如火如荼的热爱过,痛彻心扉的深恨过,一颗心在烈焰中炙烤过,泪水中煎熬过,冰天雪地里绝望过,最终,没有死去。活下来,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哪还有余力去悲,或喜?

“大小姐,披件衣裳吧,海上风大。”

聂良朋口中称呼着“大小姐”,语气里却并没有半点上下尊卑的意味,他看向汪曼春的目光,完全是看着一个女人的目光,并且是一个心仪已久的女人。这一点,聂良朋从不否认,甚至恨不能教天下人都知道。

天下人不一定知道,但风云社的人绝对都知道。

除了汪曼春本人。

汪曼春是多么聪慧的女子,她怎么可能真的不知道?她不过是假装不知道。或者连假装也不算,她只是懒得搭理,只是不在乎。

汪曼春在聂良朋拿着风衣的手伸向自己,越来越近时,突然起身,不着痕迹地过衣裳,自己披在了肩上。

“谢谢。”她道谢,神情漠然,没有回头看聂良朋的脸。

聂良朋暗暗咬牙,随即似乎是想到什么,又无声一笑,细眉细眼的天生一股邪魅气韵,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丝阴鸷意味。

许久,汪曼春看着海天深处,聂良朋看着汪曼春,两人站了许久,汪曼春才回过身来,微微皱眉,“你还有事吗?”

聂良朋笑道:“我只是怕大小姐你有事。”

汪曼春淡淡道:“我能有什么事?”

聂良朋道:“你的事在你自己心里,你的心飞向了谁那里,我却不知道……”

话未说完,汪曼春蓦然变得凛冽的目光扫过来,聂良朋不禁一滞,随即便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你若真的放下了,又何必不许人说。”

汪曼春冷冷地哼了一声:“聂良朋,我父亲当年三百弟子之中,论武艺身手论资格功劳,你都算不上头等的,我之所以提拔你掌了青龙旗,不过是看中你的忠心,还有一点小聪明,但你不要以为凭你那点小聪明,就可以在我面前阴阳怪气!”

聂良朋见她眼中一片森寒,虽然心中又爱又恨五味杂陈,话语上却不由得软了几分:“我……曼春……”

“叫大小姐,曼春两个字也是你叫得的?”汪曼春面如寒霜,冷冷地盯着聂良朋,直至他脸上的轻浮刁滑之色尽收敛起来,才又开口,“我那些年在巴黎读书,没在风云社长大,却到底是汪芙蕖的女儿,身上流着江湖人的血,知道什么叫做言出必行!更何况如今我身为社长,当着二百一十八名弟兄立下的誓,岂会不作数?报杀父之仇,光复风云社,于公于私,我都绝不会放过明楼!”

她的声音冷冽而坚定,一字一句回荡在海风中,如冰凌碎裂。

聂良朋为她的决然所摄,嗫嚅道:“大小姐,我……”

汪曼春却不想听他说话,自顾说道:“你最好记住,以后在我面前,少动那些曲里拐弯的歪心思,若论耍心机,你差的远呢。”

那胸藏丘壑的人,汪曼春自然是见识过的。

聂良朋心头又酸又苦,还夹杂着无法排解的愤恨,狠狠攥紧了拳头。

“妈妈,阴天了,进屋里来呀!”

船舱里传出一声清脆的童音。像一记音符敲打在汪曼春心上,她微微翘起了嘴角。

“来了,小川。”

“明楼,你去哪里呀,今天不是请假了吗?感冒还没好呢,你又出去乱跑什么?那个什么特务处,是不是离了你就不转了?什么稀罕人的好差事,也值得你这么忙活!我们明家等着你那几块钱薪水买米下锅吗……下午这天阴沉沉的,没准是要下雨呢,你这身体本来就受不得潮气,回头难受了看我管你!”

噔噔噔的高跟鞋敲击着橡木地板,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像是给明镜尖细明亮的嗓音伴奏。明镜一边念叨着,追着明楼一路下来。

“大姐,”明楼拿明镜没办法,扶额道:“我让您念叨的头疼。”

“头疼那是发烧给烧的,知道头疼还不好好在家休息,还往外头跑!哎呀,你看你,烧了一夜,嘴唇都起皮了。”

明镜一阵风似的回了自己房间,又一阵风刮回来,手里拿了一个极其精巧的玉色瓷瓶,打开用中指沾了一点,就往明楼嘴唇上抹去。

“这个膏子是明台从香港给我带回来的,润唇效果特别好,滋润还不油……”

明楼老老实实站着,任由明镜给自己擦着唇膏,笑道:“您还说不偏心,明台那小子给您带这么盒唇膏,您见人就拿出来显摆,我那年从法国给您带了多少好东西,也没见您这么宝贝。”

明镜给明楼擦匀了唇膏,顺手就在他额头点了一指头,笑骂道:“你多大的人了,连小孩子的醋也吃!你在法国折腾股票挣了那么多钱,孝敬大姐还不是应该的?我们明台才多大,他又不挣钱,省吃俭用攒钱给我买的礼物,我当然高兴!”

明楼无语。

明台都二十六岁的大龄青年了,在她心目中还是个“小孩子”,那家伙每月的生活费三十银元,够普通人一家七八口子的吃穿用度了,这还不算逢年过节的红包攒下的小金库,阿诚还生怕他一个人在外面受委屈,私下里另外贴补……他不在外面花天酒地就阿弥陀佛了,大姐还好意思说省吃俭用……

阿诚这会功夫已经备好了车,手里挽着明楼的外套,站在门口抿着嘴含笑看热闹。

平时也难得见明楼吃瘪,只有被大姐教训着的明楼,会笑会怨会叫屈,才让人觉得有几分鲜活气。

这样想着,阿诚忍不住低头叹了口气。

“又没说你,你叹什么气。”

明楼已经大步走过来,接过衣服自己披了。

阿诚笑道:“我替无辜受牵连的小少爷叹的气,行不行?”

“行,你们一个两个的就惯着他吧。”

说的好像自己没有惯着明台一样。阿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上车之后,明楼的神色就渐渐沉了下来,望着车窗外面深思良久,终于问道:“她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

“嗯,上午十点一刻到东升码头,下船之后直接去了八道湾13号。”

八道湾13号,是风云社旧址。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七年前风云社鼎盛时期,每到月初,五百多号人齐聚八道湾这座大宅院,挤挤挨挨全是人。那盛况,明楼是见过的。后来,白水码头一战,风云社伤亡惨重,三百多口人的鲜血染红了白水码头的青石路,半江血水红光瑟瑟,明楼也是见过的。

明楼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微笑中略带嘲讽。

阿诚从后视镜中看了看明楼的脸色,接着说道:“三条船,一共带回来二百一十八个人,有一半都是这几年从江西那边重新招纳的,倒是四大旗主都还是老人儿,白虎旗凤天九,朱雀旗梁宛儿,玄武旗霍鹰,青龙旗老洪安死后换上了聂良朋。这几年汪曼春在江西辛苦经营,虽然有些起色,要想恢复当年风光,却是不易。”

明楼听见阿诚口中说出“汪曼春”三个字,微挑了挑眉毛,“我记得你一向喊她曼春姐的。”

“如今就算我肯喊她一声曼春姐,难道她还会笑着答应吗?”阿诚一脚踩下刹车,回过头来直视着明楼,脸上一直强装的镇定如同坚硬的面具裂开了一条缝,泄露出一丝焦躁来,“大哥,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不阻止她回来?你明知道她回来的目的是你,她要为汪芙蕖报仇,她想杀了你!”

明楼淡淡地笑:“难道她不该为父亲报仇吗,我有什么资格阻止她?”

阿诚见不得明楼这副表情,怒道:“汪芙蕖本就该死!你为什么不向她解释,任由她误会你是因为利益之争才与汪芙蕖火并?这些年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向她解释!”

“解释?”明楼笑出声来,“然后呢,我就不是她的杀父仇人了?”

阿诚急道:“至少……”

“至少,现在,她还有恨的资格。如果连恨的资格都失去,你让她怎么活下去……”

明楼叹息着,向后靠在座椅上,似乎是头疼的厉害,修长的手指覆在额头上轻轻揉按。

阿诚觉得灰心,也沉默着,半晌才道:“不管怎样,大哥,当年我们并没有想要汪芙蕖的性命。那样乱的局势,结果不是你我所能掌控……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一切都无可挽回,我只是……我只是希望大哥你不要自责太深……这些年你受了多少罪,身体糟糕到这个地步,纵然真的有什么愧疚,也该偿还够了,大哥,就算不为着自己,为着大姐你也要振作起来才是……你看这些年,大姐脾气好了多少,连小祠堂都没敢再让你跪,都是那回让你吓得……”

阿诚一边缓缓劝着,一边偷偷拿眼去瞧明楼的脸色,这些话他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始终不敢在从小如高山仰止般存在的大哥面前讲,今天不知怎么话赶话地就说了出来,既然开了口,就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吐为快。

明楼静静地听着,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直到阿诚说完了,才抬眼道:“说完了?说完了就开车。接着谈谈许鹤的情况,他现在伤势怎么样,动手的第二小组有没有人员暴露?”

叛变的共产党员许鹤,因为职位关系对中gong南方局的内部人事构造并不了解,然而一旦他招供,从他这边撕开一个口子,也必将破坏上下链接,造成惨痛损失。
明楼派了第二小组刺杀许鹤,行动不成功,许鹤重伤,被日本军方严密保护监控了起来,想要有下一步的行动,难如登天。万幸的是许鹤深度昏迷,短时间内日本方面也问不出什么,他们还有时间。

从日本陆军医院出来的时候,天空果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原本是轻衣漫步的好时节,有少男少女在丝雨中欢快的笑。

阿诚却是如避蛇蝎,取出大厚的毛呢风衣给明楼披在身上,又撑起一把黑绸伞挡在他头顶,这才允许他下阶走向车子。

明楼笑着摇摇头,终究没有拂他的意,虽然明知是没什么用,后腰骨熟悉的酸痛早在离开家门的时候就开始了,但如果能让家人心安一些,他也乐的顺着他们。

弯腰上车的时候,阿诚从后面扶了他一把,又把一个软垫掖在他腰后靠着,这才转到前面发动车子。

阿诚车子开的极稳,今天又比平时还要慢了许多。

其实明楼知道,阿诚看着文质彬彬的一个人,骨子里是很有几分骄傲和野性的,在巴黎的时候,明楼刚教他开了两回车,他就敢在旧货场跟人家一群黄头发小青年赛车打赌。但是自从明楼腰伤落下这毛病,只要他在车上,阿诚就再没有开过快车。

明楼见阿诚一言不发,却频频从后视镜里面看自己,不禁一笑说道:“我没事,你不用这么紧张。”

阿诚撇撇嘴道:“您这话留着回家跟大姐说吧。”

提起明镜,明楼就有些头大,突然又想起来道:“这两天怎么没看见谭家声来咱们家,前两天不是对大姐攻势挺猛的吗?”

阿诚笑道:“吃闭门羹了呗,被大姐冷处理了。”

明楼道:“看来大姐还是太在意当年的事情。”

阿诚叹道:“其实当年也不能怪人家谭先生,人家都说了不要大姐一分钱陪嫁,甚至签署律师声明,保证今后绝不参与明家产业亦不在明家任何企业供职,诚心可昭日月了,大姐还愣是拒绝了人家的求婚,害人家伤心之下远赴南洋。”

明楼也叹气:“他要不写那封律师信还好些,那时候我还在读书,明家的重担全靠大姐一人挑着,她不愿嫁是因为家族使命,并非信不过谭家声,唉,也因为当时两人都年轻气盛。”

阿诚道:“我看谭先生对大姐的心倒是真的没变过,大姐嘛,也未必就放得下,只是生气谭先生在南洋娶过一个老婆,心里膈应着呢。”

明楼笑起来:“他那去世的老婆咱们没见过,他那闺女咱们可都见了,取名叫昔照。叫什么不好叫昔照,可见谭家声对大姐的一片心。”

阿诚想起当时介绍自己女儿时,谭家声那副尴尬模样,不禁也是莞尔,“大哥,你意思是要撮合他俩再续前缘?”

明楼微笑道:“大姐早该成个家了,有了家庭和孩子,也省的她一天到晚把心思放在咱们身上。”

阿诚笑道:“你这是嫌大姐烦了,看我回去告诉大姐,她怎么收拾你!”

明楼轻轻地笑。

他怎么会嫌她烦呢,巴不得她活到一百岁,天天在他耳边絮叨呢。只是自己的境地,恐怕不敢奢望那样花好月圆的结局。他是有心理准备的,无论是在通往光明的半道上轰轰烈烈地死去,还是因为这具躯体的破败老化缠绵病榻而死,他都有心理准备。然而大姐呢,她需要有一个活下去的新的支撑点。

他不能给姐姐的平安喜乐,也许谭家声可以给她。

阿诚此刻却没有想那么多,他正思考着如何帮助谭家声打破僵局挽回大姐的心,“要是明台在家就好了,那家伙最会哄大姐开心,要是有他出面一撮合……啊,大哥小心!”

阿诚突然叫了起来,车子猛地一个急拐弯,又骤然刹住!尖锐的刹车声穿越山林!

明公馆所在的住宅区位于半山,环境幽静,这条路上行人极少。刚才有一条小小的人影从茂密的竹林里突然窜出来,阿诚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转动了方向盘去躲避,幸亏他车技过硬,才能在这样的急弯山路上避让成功并及时刹住车。在近距离避开的那一瞬间,阿诚看清了那个小小的身影,是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

阿诚刹住车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回头去问明楼:“大哥,你怎么样?”

明楼一手扶着车门处的把手,一手抓着前排椅背,后腰部位隐隐的钝痛因为用力过猛而变得尖锐起来,他咬咬牙,勉强道:“我没事,去看看那个孩子。”

阿诚听明楼的声音就知道他是疼的,没好气的摔车门下车,冲那个孩子怒斥道:“谁家的野孩子,不要命了!”

那男孩从树林里冲出来就张开双臂拦在路中央,他显然也被刚才的急刹车吓到了,睁着一双明澈的大眼睛有些发傻,待到阿诚下了车吼他,他才回过身来,咬咬嘴唇似乎是鼓了一下勇气,朝车里大喊道:“明楼!我找明楼!”

阿诚原以为不过是一个误闯出来的毛燥孩子,听他这一嗓子喊出来才知道事情不简单,这孩子竟是特意来截明楼的座驾。阿诚立刻心生警惕,下意识往车门方向退了两步,眼睛迅速打量四周,“你找明楼有什么事,你认识明楼?”

那男孩似乎有些着急,想靠近汽车却被阿诚挡住,一边踮脚伸着小脑袋往车里看,一边急急地说道:“我有急事找明楼,我妈妈让我来找明楼!”

“你妈妈?你妈妈是谁?”阿诚看着小男孩容长脸浓眉大眼五官精致的模样,突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我妈妈是汪曼春!”

“你叫汪雪川?”

这几年汪曼春远在江西,但她的事情明楼都是知道的。他的人汇报过,汪曼春在去到江西的第二年年后收养了一个男孩,起名雪川,想必就是这个孩子了。

既然是收养的孩子,没理由生的像汪曼春啊,为什么会觉得眼熟呢?

阿诚皱着眉,一时觉得哪里不对,汪曼春是杏眼桃腮尖下巴的艳丽女子,这男孩却是五官深刻,天然的温润漂亮中流露着一种英气逼人。这种熟悉的感觉与汪曼春无关。

阿诚心中一动,突然扭头看向明楼。

明楼已经推开了车门,本欲下车来的,谁知才动了动身子,便觉腰背疼的愈发厉害,只好冲阿诚示意道:“让他上车。”

汪小川一上车便眨巴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不停打量明楼,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问:“你……就是明楼?”

明楼温声道:“我是明楼,你是小川吗?”

汪小川蹙起小小的眉头:“你们为什么都知道我的名字?”

明楼微笑:“你不也知道我的名字吗?”

“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你妈妈也把你的名字告诉了我。”

“不可能!”汪小川脆生生地叫道:“你是我妈妈的仇人,她才不会把我的名字告诉仇人!”

明楼愣了一下,有些苦涩地说道:“她告诉你,我是她的仇人?”

汪小川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妈妈没说,是聂叔叔说的,妈妈也没有否认。”汪小川回忆着当时情形,妈妈虽然没有反对,但盯着聂叔叔的眼神却凶狠的几乎能杀人了,从那以后聂叔叔就没在他面前再说过那种话……唉,大人的世界真复杂。

明楼惊奇地发现这孩子眉宇间竟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阿诚故意逗他道:“那你来找你妈妈的仇人干什么?要给妈妈报仇吗?”

汪小川认真地回答道:“我是来避难的。”

“避难?”

“是啊,避难。”汪小川学着大人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我妈妈在江边跟人打起来了,聂叔叔没有及时赶到,她怕有危险,就让我自己先逃。我在上海又没有朋友,没有地方躲,妈妈就告诉我一个地址,让我来找明楼……”

明楼一听汪曼春有危险,脸色就是一变,立刻追问道:“曼春……你妈妈现在人在哪里?”

汪小川稚嫩的小脸上却是一脸淡定,想必这几年跟着汪曼春见惯了打打杀杀的场面,说出来的话更是人小鬼大:“我才不会告诉你呢,谁知道你去了是帮我妈妈还是害我妈妈?”

阿诚被他气乐了,咬牙凶凶地说道:“你既然不相信我们,干嘛还来找我们,不怕我们把你给卖了?”

汪小川小嘴一撅,挑眉说道:“反正我妈妈会来找你们要人,你们也跑不了。”

阿诚被他这傲娇的神情晃瞎了眼,再次扭头去看明楼。

明楼也有些出神。

汪小川歪头看着明楼,疑惑地问道:“你真的会卖我吗?”

明楼微笑:“不会。”

汪小川似乎松了一口气,抬头示威般朝阿诚龇了龇小虎牙。

明楼问道:“小川,你确定你妈妈不会有事吗?”

汪小川很干脆地点头道:“当然。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有一次妈妈危急关头把她的宝贝匣子都交给了我,这次什么都没交代,说明她有把握。”

明楼和阿诚相视而笑,又都摇头。

这是什么孩子呀!

汪小川趴在车窗上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说道:“还不开车吗,我可不确定有没有人追我。”

阿诚便看明楼,明楼便道:“开车,回家。”

温柔的雨丝始终疏疏落落地飘着。

林木掩映中,明公馆那爬满紫藤花的黑漆大门在细雨中显得格外温暖静谧。

看门的福叔遥遥地看见汽车回来,就早打开了大门。
站在二楼阳台上的明镜一溜小跑迎了下来。

阿诚将车直开到六根大理石雕花石柱支撑着的外廊檐下,停好车,下来开了后车门,弯腰伸手进去扶明楼,“大哥,你觉得怎么样?”

“明楼怎么了,是不是受了潮,旧患又疼了?我就说要下雨吧,你非得往外跑,这么大个人了一点不知道当心……”

明镜急匆匆地跑过来,见明楼正被阿诚搀扶着,从车里一点一点地往外挪,似乎每动一下都疼的直咬牙。

“哎呀,怎么会这么严重的?阿诚,是不是路上出什么事了,单是阴雨天犯病哪有这么严重?阿香阿香,快打电话叫赵老先生来,快去……”

明镜唠唠叨叨嘱咐着,突然发现了坐在明楼一侧的汪小川。

只一眼,明镜就呆住了。

那眉,那眼,那鼻梁,那神情……没有人比明镜更加清楚幼时明楼的模样。

汪小川见明镜奇怪的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瞧,忍不住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然后咧嘴一笑,甜甜的叫了一声:“阿姨好!”

“啊……哦,你好……”明镜回过神,“这,这孩子是……”

“大姐,进去再说。”明楼已经慢慢地从车里出来,扶着车门站着,试图缓解腰骨的疼痛。

“哦对,先进屋再说,明楼,你怎么样,能走吗?”明镜忙从另一侧搀着明楼胳膊。

阿诚已经俯下身去作势要背。

明楼笑着推开他:“哪就至于了,我这会儿好多了,能走。”

他试着动了动腿,觉得倒不像方才窝在车里时那么疼得难忍了。

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明楼,慢慢地走回屋子里。客厅东北角有一架小型的电梯,是明楼伤后行动不便,为免他望着楼梯叹气,特意请人设计建造的。家里虽然有很多佣人,明楼却最讨厌那样身不由己要人伺候的感觉。

汪小川是第一次坐电梯,小脑袋转来转去,看什么都觉得惊奇。

用了比平时慢三倍的速度,好容易走回卧房,阿诚帮明楼脱了外套,又俯身除掉鞋袜,赵老先生也就赶过来了。

赵恒是个五十出头的老中医,出身名医世家,医术在上海颇负盛名。当年明楼腰椎手术后,一直靠大量药物止疼,对身体尤其是肠胃的损害很大,一度呕吐腹泻瘦的不成样子,是明镜托明堂多方打听,才请到了这位赵老先生,对症之后施行针灸通经活血,止疼效果居然不错。

阿诚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抱着明楼的身体,将他慢慢放成趴卧的姿势,绕是如此,转动身体的时候明楼还是疼的倒吸了一口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明镜已经屡次见过他犯病的模样了,却还是不能忍受,在旁边看着心疼的直抽抽。

阿诚训练有素的掀开明楼的白衬衣,又松了腰带将裤子往下褪了寸许,露出一截后背和整个腰部。保养得当的白皙肌肤上,第二节腰椎的位置赫然有一道淡褐色的疤痕,是受伤及手术时留下的。

“明长官,疼就吭声。”赵恒伸出三根手指,在明楼伤处周围拿捏着力道轻轻揉按触诊。

汪小川趴在床边,将小脑袋凑到明楼跟前,亮晶晶的眼睛充满同情地望着他,小声问道:“你跟人打架了?受伤了?”

明楼点点头,“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我现在不跟人打架了。”

明楼看着汪小川,这孩子立刻很上道地点头,“嗯,那我以后也不打架。”

情商够高,明楼想笑,腰间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激的他一声闷哼憋在喉间。

“不全是阴雨天气的缘故,明长官怕是有些用力过猛扭着了。您这腰椎损伤太过严重,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万幸,一定要注意保养。另外,别小瞧那一点残留的弹片,极有可能导致二次骨裂,相关注意事项,您的德国医生想必也都嘱咐过了,总之限制活动,腰部不能受力……这一次好在没有器质性的损伤,先施一轮针,再用药物热敷,应该能见效。”

赵恒一条一条嘱咐着,打开随身带的医药箱,取出布袋包裹的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

汪小川看着那排长针,缩了缩脖子,又凑过去嘀嘀咕咕地问明楼,怕不怕,疼不疼……

明镜看着一大一小凑在一起的两个脑袋,心里那根弦就又响了起来,拉着阿诚来到门外,低声问道:“阿诚,你老实说,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我以前从没见过?”

阿诚意味深长地看着明镜,说道:“大姐,您听了可一定要冷静……他是汪曼春的儿子。”

“汪曼……!”明镜几乎失声叫起来,又忙压低了声音,“汪曼春怎么会有儿子?她什么时候有的儿子?这孩子看着总有六七岁了吧,算起来,她离开至今也有七年了,难道,难道……这是明楼的……”

“大姐,你别紧张,听说这是汪曼春收养的孩子。”阿诚有些犹豫地说着,心里却已经对自己得到的信息产生怀疑。

“啊,收养……”

明镜的眼神立刻暗淡了下来,像被刺破的皮球一样泄了气,喃喃道:“可是,太像了,怎么会那么像……不对,阿诚,你信吗?”明镜旋即又振奋起来,“明楼小时候什么样子我可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孩子,太像了,连神情都像到骨子里,你相信汪曼春随便捡一个孩子会像极了明楼吗?这孩子的年纪又对的上,这一定是……一定是!”

明镜两手激动地绞在一起,高兴地又笑又叹,眼睛里泛着泪花。“阿诚啊,你说你大哥他,看出来没有?”

“我……也许有个侄子?”阿诚也已经信了明镜的判断,欢喜的脑袋有些发晕,“大哥……没说什么,但我觉得他肯定也是怀疑的……”

直到天黑,汪曼春也没来接小川。因为有眼线送过来的消息说汪曼春已经在聂良朋的协助下脱险,明楼也就不再担心。没来,想必是事情还没完。

明镜却高兴起来,张罗着给小川做晚饭,一样一样掰着指头数算,又问小川的口味,倒让明楼赚了清静。

晚饭后吩咐阿香给汪小川收拾了一间客房。明镜亲自挑了一套天蓝色的被褥给他换上。

小川很喜欢,甜甜的说:“谢谢阿姨!”

明镜就鼻子一酸,拉着小川说:“好孩子,叫姑姑。”

小川乖乖地叫了一声:“姑姑。”

“哎!”明镜再也忍不住,一把就将小川搂进了怀里,眼泪簌簌往下掉。

小川有些搞不清状况,转着眼睛想了想,说:“姑姑,别伤心,明楼会好起来的。”

“是,小川说得对,明楼会好起来的,”明镜忙擦眼睛,“等他好了,陪你到上海最大的游乐园去玩,好不好?”

小川先是拍手雀跃,随即皱巴起小脸,“我得问我妈妈。”

明镜便黯然,幽幽叹息,“小川啊,姑姑真喜欢你,真想把你留在咱们家。”

当晚明镜又让阿香去小阁楼把明楼小时候的绘画书找出来,亲自给小川讲睡前故事,然后就惊喜地发现这孩子已经认得不少字,每遇到他认识的字,就会积极地举小手叫:“我,我!”然后骄傲地抬着小下巴,声情并茂地读出来。

明镜已经很久没有记起上学堂时候小明楼的样子了,以为都忘记了,这时却突然清晰无比地闯进视线之中。一切恍如昨日。再思及明楼如今的健康状况,愈发觉得刺心。

把孩子哄睡了之后,明镜便又去看明楼。

明楼正躺着与阿诚说着什么,见明镜进来,便笑道:“才说让阿诚回房睡,您倒又来了,我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跟小川那孩子似的,讲故事哄哄睡?”

明镜在床边坐下,叹道:“你呀,真还不如那孩子省心呢……汪曼春把他教的很好……”

“大姐,咱能不说这个吗……”

“不能。”明镜不忍去看明楼眼底那深重的痛楚,却执拗地咬牙说道,“那是我明家的血脉,你忍心看他流落在外?”

明楼温声哄道:“大姐,怎么能说流落呢,曼春是他的母亲,孩子跟在母亲身边,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您刚才也说了,曼春把他教养的很好……”

“你不许给我讲这些大道理!”明镜有些赌气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明长官能说会道,我什么都不听,我要我的侄子,我要我的侄子姓明!”

明镜声音里带了哽咽,怒气中夹杂着哀求,“明楼,我知道你有办法,你一定有不止一种办法,能把小川带回来!”

“是,我是有很多办法可以把小川带回来,但我没有一种办法,能够让他不恨我。”

明楼轻轻地一句话,击溃了明镜最后的希冀。她的泪水流了下来。

“大姐……”阿诚忙悄悄拉明镜的衣袖,向她摇头示意。

明镜顺着阿诚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明楼的脸色异常苍白,比白日疼的打颤那会儿脸色还难看。

明镜立刻就后悔了,忙擦干眼泪,上前握住了明楼的手。

明楼的手心一片冰凉,嘴角却微微含笑,“大姐,别伤心,不管小川姓什么,血脉毕竟是隔不断的。曼春也不是凡俗女子,她既然肯在危急时刻让小川来,以后,也不会不让你见的。”

汪曼春来接小川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午后。

汪曼春亲自来的。

明楼正在花园里陪着小川荡秋千。

原本明镜是不许他起床的,但是显然明楼很想多陪陪小川,他不想拘着那孩子呆在房间里,不想将这短暂的美好时光浪费在病床上。

明楼起床穿戴整齐,甚至用上了他一向都很讨厌的那条硬梆梆的护腰带。他不喜欢那东西,说像残疾人的义肢。但是不得不承认,效果还是有的,衬布里面的树脂板条紧紧箍住腰部,确实一定程度减轻了腰椎负担。
只是仍然无法用力,明楼只能站在旁边看着阿诚给小川晃秋千。

小川坐在秋千上笑得很欢,明亮的笑声响彻整个园子。
在小川欢快的笑声中,明楼看见了汪曼春。

隔着花藤摇曳的黑铁栅栏,隔着烟水渺茫的七年时光,明楼看见梦中的汪曼春向他走过来。她依旧是从前的样子,颀长的脖颈和扬起的下巴勾勒出自信的弧度,从不傲慢骄矜,亦不会刻意含蓄,她依旧是从前明艳照人的样子,所不同的是,她一头秀发绾起了高髻,抛却洋装改换了旗袍,她的笑,亦不再是对着他的。

明楼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揪住,生生的疼起来。

“小川~”她笑着叫了一声。

“妈妈!”小川欢呼着跳下秋千,跑向她,“你终于想起我了,妈妈!”

“臭小子,说什么呢,妈妈还能忘了你不成?”汪曼春捏了捏小川肉嘟嘟的脸蛋,随即牵着他的手,柔声说道:“走吧,我们回家。”

“曼春……”明楼唤她,声音低沉的仿佛一声深深的叹息,从经年的离别中穿透而出。

汪曼春好像这时才发现明楼的存在,她转过头,望向他,眼神礼貌而疏离,她向他点头微笑:“谢谢明长官收留我的儿子,曼春应该备一份谢礼来的。”

明楼看着这样的曼春,只觉心痛的无以复加,嘴唇动了几次,才终于吐出一句:“这些年,你……”

“拜你所赐,我这些年好得很。”汪曼春截口打断了他的话,笑靥如花。

明楼却觉得那笑容如一把刀,刺进了他的胸膛。“曼春,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当然能呀,明长官想谈什么,曼春洗耳恭听。”

“曼春,小川……你不该瞒着我……”

汪曼春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说这个,面上没有波澜,眼睛里的冰冷却渐渐蔓延。她俯身对孩子道:“小川,你先去车上,聂叔叔在等着你。”

支开了孩子,再抬起头时,汪曼春脸上已经一丝笑容也没有,她平静地望着明楼,冷冷说道:“明楼,你没有资格跟我谈小川。”

明楼叹一口气,“曼春……”

“小川是我的儿子,跟你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你最好不要打他的主意。”

明楼摇头,苦笑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曼春,我只是……”

“没有别的意思就最好,明长官,我刚回上海,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就不叨扰您了,告辞。”

汪曼春不给明楼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背影决然。

汪曼春不敢停留。

这七年来她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场重逢,记忆中风华晔晔流光溢彩的明楼,在梦中总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或者漠然无情地背对着她。从来不是这样,深深地,凝望着她。即便当年在万国学生联谊会上,面对那些高傲的西方青年刁钻的提问,都能口若悬河从容应对的明楼,今日竟然在自己面前几度无言。

她应该是刺痛他了,汪曼春觉得,她应该感觉到报复的快感才对,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鼻子发酸,当她看清他发间杂生的银白,在阳光下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觉得有一汪泪堵在心上,在她转身的瞬间,滑落双颊。

她落荒而逃,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步子才没有跑起来。

钻进车子闭紧车门的一瞬间,泪水无法自制地汹涌而出。

聂良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发动汽车。

小川也乖觉地没有出声,却趴在车窗上看向原处的明楼。

明楼直直地站在原地,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高挺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汪曼春不愿让儿子看见自己的眼泪,她扭头朝着窗外,不停地抬手去擦,眼泪却无法停止,越擦越多。

许久,一只温软的小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替她擦去冰凉的眼泪。

汪曼春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妈妈,”小川亮晶晶地眼睛看着汪曼春,问道:“明楼会死吗?”

汪曼春愣住,不明白小川为什么这么问。

小川嘟起嘴,有点不开心的样子,“昨晚姑姑也哭了,
你们是不是都在担心明楼的身体?他的病不会好了吗?”

汪曼春猛然坐直了身子,拉着小川问道:“明楼病了?”

小川点头,皱着小眉头一脸同情地说道:“嗯,昨天他走不了路,要姑姑和阿诚叔叔扶着才行,吃晚饭的时候起不来床,是姑姑用小勺子喂的。姑姑抱着我哭,我还安慰姑姑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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