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豌豆儿

爱他就要虐他。
所谓爱之深虐之切。

逝川(二)【虐我楼】


(二)天伦

虽说是不举丧,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还是绵延了大半条长街。当先抱着灵牌的是一个六岁男孩,小小的身个子,生的钟灵毓秀十分漂亮。这便是明台的儿子——明朗。

明镜的意思本不欲让他去的,到底年纪太小,怕被这哭哭啼啼悲悲切切的场面惊吓到。然而这孩子却自己跑了出来,拉着明镜衣角,仰着小脸问:“姑姑,您这是要送大伯走吗?”

稚声稚气的一句话,问的明镜悲不自胜,阿诚也别过脸去。

小明朗撅着肉嘟嘟的小嘴唇说道:“我问阿香姑姑,她说我太小了。可是我已经六岁了,已经可以够着洗脸盆了,姑姑,您为什么不让我去送大伯?”

他一双澄澈的眸子里充满着委屈和恳求,看的明镜肝肠寸断,抹着泪,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声音,柔声道:“小朗乖,姑姑不让你去,是怕吓着你……”

“我不害怕!”小明朗一脸认真坚决的样子,“我是明家的男儿,什么都不怕!我知道姑姑和二叔为什么哭,是因为大伯死了。我前日悄悄摸过大伯的手,是凉的。大伯早就教过我,他说人死了,就变凉了,也没什么可怕。大伯还说,出生和死亡是每个人都必然经过的两个关口,叫我不必惊慌,也不必伤心。姑姑,我很乖,我没有惊慌,就是……就是忍不住伤心。姑姑,你哭,是因为你也伤心吧?”

这一下明镜再也控制不住,泪如走珠般滚滚落下,一把将明朗揽进了怀里。

小明朗天使般亮晶晶的眼睛里也蓄着泪,他却生怕姑姑不让自己去送大伯,鼓着小腮帮子忍着不肯哭出来,抽抽搭搭地继续说道:“姑姑,你别难过,你要是想大伯了,就闭上眼睛想想他说过的话,这样他就如同在你耳边一样了。这也是大伯教我的,大伯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明镜听着,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的摸弄着小明朗的头顶,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平息自己。

阿诚再也忍不住,搀起明镜,又领过小明朗,温声说道:“大伯最疼的就是小朗了,他一定愿意让小朗送,来,抱好了,咱们都是明家的男儿,擦干眼泪,咱们一起去送你大伯!”

这个孩子,与明台幼时一点都不像,除了眉眼之间看得出来是明台的儿子,若论脾气秉性和那份小大人一般的稳重模样,说是明楼的儿子倒有人信,也难怪爷俩儿能好成一个。

明朗是明台特意留下来陪明楼的。

明楼刚刚搬回老宅养病的时候,情况还没有那么糟,一家子人除了阿诚,都还满怀着希望,总以为只要好好将养就会好起来的。只有阿诚心知肚明,明楼前些年大大小小的受过几次伤,最严重那次本就伤及心肺,非但没有机会疗养,反而一再过度透支,除了早就如影随形的头痛和长期服用止痛药引起的胃病,这几年渐渐的,心悸、早搏、心绞痛,竟是心衰的症状几乎添齐了。前一阵子胁下疼,脚莫名有些浮肿,瞒着大姐去查了一下,竟然肝功能也开始出现异常。

阿诚知道什么叫积重难返,也早有心理准备,只是事到临头却还是恐惧起来。

明楼在大姐面前,在与明台的电话里,依旧是从前那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鬼样子,只有阿诚的心里苦不堪言。

明镜不知道明楼的病情已经这样重了,只知道他心脏有问题,便特意去请著名的老中医开的药膳方子,每天专心致志地熬煮,却不知当着她面轻松喝下的明楼,经常都是转身回房吐个干净的。他的消化系统也开始紊乱了。

阿诚觉得自己快要扛不住了,大姐已经有所怀疑,悄悄地拉着他问了几次,说明楼的身体为什么丝毫不见好转,反而像是越来越累的样子,人也更瘦了。阿诚暂时支吾过去了,却怀疑以大姐的精明不是那么好骗的,何况也不该继续瞒着她,阿诚甚至考虑给明台也透点风,正犹豫不决,就出事了。

园子里那一带流水旁边有一畦兰花,因为长期没人正经打理,已经长荒了。明楼搬回来以后,便每天亲力亲为地来拾掇起来,这天早晨正提着一只小喷壶弯腰浇花呢,突然一阵头晕心悸,眼前一黑就栽倒下去。阿诚不过回屋倒了杯水的功夫,回来一见这情景,三魂七魄都几乎吓没了,扔下水杯疾冲过去,也并不敢马上挪动,只轻轻扶起他上半身,伸手进上衣口袋里掏出药来喂他咽下去,又掐了人中,连声唤着,明楼才幽幽转醒,有气无力地说道:“扶我起来,压坏了花儿……”

阿诚见他摔的一身都是泥水,本心疼不已,不料他醒来头一句话居然说这个,顿时恼火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惦记花儿,你怎么不想想自己,想想我们?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你教……你教大姐怎么办!”

“所以,才叫你扶我起来,别让大姐瞧见……”明楼气弱声微,说完便只顾皱眉喘息,显然仍是十分难受的样子。

阿诚忙半扶半抱地把他移到旁边藤椅上,轻轻一下一下顺着背,待他缓过来一些,才又给他把弄脏的外套脱掉,扶着他回房。

经过这件事一吓,阿诚便不再犹豫,找机会偷偷给明台去了一个电话,也未敢明言,只说大哥的病不见起色,每天闷在园子里无聊,让他得空带着孩子回来聚聚。

明台是何等机灵的人,听话音便想到情况恐怕不容乐观,立刻归心似箭,不出一月便带着锦云和小明朗回到了苏州。

明朗这孩子,还是不足周岁的时候,明台着人偷偷抱回来给大哥大姐看过一次,这几年风云变色时局紧张,就再没有见过。如今长到了五岁,聪明漂亮的半大小子一进门,就把明镜喜的又是哭又是笑,手足无所措。

明台原本还担心这孩子乍一回来会认生,不免惹大姐伤心,谁知小明朗非但不认生,反而对姑姑伯伯亲近异常,尤其是与明楼一见如故,走哪儿跟哪儿,没日没夜地黏着大伯。

明镜在旁边看了,笑叹道:“你们两个小时候也是,就爱黏着你大哥,为此哥俩儿争了多少闲气,还记得吗?”

明台笑道:“怎么不记得,从小您就夸我聪明,现在想起来,最聪明的其实是阿诚哥。小时候我总怨大哥偏心,经常故意惹事捣乱让他理我,阿诚哥却正好相反,他从来不惹事,乖乖地跟在大哥后面,这样大哥就越发喜欢他,越发爱骂我,到最后直接把我踢出局,踢到大姐阵营里去了。”

明镜抬手就给他脑袋上拍了一下,笑骂道:“小没良心的,怎么,跟我一阵营还委屈你了?”

阿诚却是笑道:“什么你阵营我阵营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你如今当了大官翅膀硬了,敢不敢当着大哥面这样说?”

明台现在在外面也是独当一面,人五人六的一脸庄重模样,只有此刻回到家里久违的亲人身边,才找回几分温情,仿佛仍是从前膝下撒娇的少年,吐吐舌头笑道:“我不敢,那年除夕你和大哥算计我,大哥阴阳怪气地跟我说,到哪儿都是我大哥,当时我没回过味来,后来越想越心惊,直到如今我身在北京,明明天高皇帝远了,一想起这话还跟戴了紧箍咒似的,不敢胡作非为呢。”

“谁胡作非为?明台你小子跑北京去胡作非为了?”明楼看见他们聊的热闹,便也走过来,背上背着扭股糖一样缠着的小明朗。

明台和阿诚立刻跳了起来,抢上去接过小明朗,明台已经变了脸,斥责道:“臭小子,以后自己走路,不许让大伯背了,听到没有?!”

说起来好笑,明台小时候那样调皮捣蛋抖机灵,无所不至的一个顽童,如今当了爹,却是完全反其道而行之,一副严父面孔,把个儿子管的规规矩矩小大人儿一样。

明台训斥儿子的话一出口,头上登时就挨了明楼一记爆栗,“呦呵,我们家小少爷长大了,会板起脸教训人了,你小时候皮的像猴子一样,还不如我们小朗乖呢,我也是这样凶你的?”

明台摸着头苦笑道:“当着儿子面呢,您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好伐?”

就这样,明楼成了小明朗的尚方宝剑护身符,这孩子在北京被父亲管束的厉害,如今有大伯撑腰 ,才得以释放孩童天性,每日蹦蹦跳跳地跟在明楼身后,像条小尾巴一样,咯咯吱吱又说又笑的不消停,也不知道爷俩儿哪儿来的那么多话说。

明台见这情形,走的时候便把小明朗留了下来,夫妻二人自回北京。

其实明台也不想走。他这次回来已经看出明楼的状况不大好。明楼生来富贵,一辈子没过过苦日子,皮肤保养的好,四十多岁的年纪了,除了一头乌发霜华渐染,怎么看都还是一派丰神俊朗的姿态。然而明台多年特工生涯,心细如发,早瞧出他举手投足间的力不从心。又私下与阿诚哥谈了几次,阿诚虽不肯明说,神色间的忧虑也足够让明台心中有数。因此明台这一走,真的是百般放心不下。无奈北京那边电话一遍一遍催的紧。

最后那晚,锦云陪着大姐在客厅里叙话,明楼来到明台房间,仍像小时候一样,手里端着一碟子果子,微笑着道:“祥云斋的桂花糕,在北京怕是吃不到的,我已经叫阿诚买了好些,给你带着路上当点心。”

明台将明楼拉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就掇了个花墩坐在他膝下,黯然道:“大哥,我还不想走。”

明楼含笑道:“这是国家大事,不是你从前念书的时候,念够了还可以逃学。”

明台低头不语。

明楼又道:“有大姐和阿诚在呢,不用担心我。现在建国之初是非常时期,等忙过了这阵子,你找个机会调回上海,咱们兄弟见面的日子长着呢,就怕我上了年纪嘴碎,到时候你又嫌我烦。”

明台也是这样想着,反正战争已经结束,兄弟们不怕不能聚首。

却不料,这一去,竟成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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